古城的水

往古城的天空一直看上去,在晴朗的日子,就可以看见玉龙雪山,对旅游者来说,它是高原一种特有的风景,对本地人,它是流淌在古城河道里清亮的水的来源:雪在太阳的拍打下一天天融化,雪水从千百年形成的溪涧中慢腾腾地走下山来,到城里去。

一位当地纳西族学者告诉我说:早先,纳西的先民们生活在北方苦寒之地,他们逐水而来,找到了这个地方,于是水成了纳西人的图腾,昂贵的血液,不可亵渎的流动的魂。最隆重的仪式就是祭“术”也就是祭祀水神,在水的旁边,把所有对生活的希望说出来,让伟大的神帮助实现。

祭“术”仪式规模最大的地方在黑龙潭,古城边上一个安静的湖,背靠雪山,被杨柳搂在怀里,上个世纪中叶中国走红的大家郭沫若来过,写了诗和对联,现在当地很多人都还能背诵,在对联里他老人家把中国最伟大的老人家最得意的东西用了进去,什么“江山如此多娇”之类,借机夸了自己一把;这是闲话了。我没有亲眼见到,想来应该很热闹。现在有人正准备把纳西族的一些祭祀仪式推广出去,说是为了更好地保存纳西东巴文化,也不是我们能整明白的事。雪山上的水在黑龙潭汇聚起来,顺势流向古城的方方面面:古城就活了。我第一次来丽江是1987年大学暑假,我们进城走到四方街的时候正是黄昏,四方街中央有个巨大的水池,水一直是流动的,有个姑娘正直起身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背后甩,一个中年男人在洗菜,我记得是芫荽也就是北方说的香菜,还有人在干别的;对外地人没有好奇,淡淡的,让我觉得很真实;几个冒失的闯入者,不会带来什么也肯定不会带走什么,而古城是自足的,被水滋养的小城和生活,吹不皱的一池好水,真的是“干卿底事”?雪山、黑龙潭和古城四通八达的水道三位一体,几万人在这里生活了千百年。

2003年8月的一个早晨,我们跟着那位纳西族学者走在古城青亮的石板路上;在此之前他给我们写了纳西象形文字的水:上面一个圈表示源头,三条线从源头出发迤俪而行汇到一起;他说,全球气候变暖,玉龙雪山的雪线上升,来丽江的人多了,古城水道里的水少了;他说没有水就没有古城,他说真到那一天纳西人就只好再次离开去寻找水源,他说但愿永远没有那一天。旅游者遍布四方街,全世界的语言在狭窄的街道上碰撞,其中有几种中国西南的方言像高音部一样尖利,本地人要么搬出去了,要么就在更深的巷子里,年轻人很少,老年人在太阳里打瞌睡。

在纳西的传说里他们死后都要回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的标志是:神山、神树、神石、神湖,那是灵魂的故乡,到了就真正地安静了。

发呆

1987年我和两个同学暑假到丽江,那是我第一次去,其实那次的主要目的地不是古城,而是被金沙江河谷紧紧夹峙的虎跳峡:年轻嘛,谁不喜欢带点浪漫的没有危险的英雄主义,我记得我们下到河谷的底部,在咆哮的江水面前拍照、大喊大叫,大人物一样叉着腰;我们还在虎跳峡某处埋了点什么东西,当时觉得很有纪念意义,现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了。从虎跳峡回来,黄昏时进了古城,走过一条带坡度的小巷,在一棵大青树后面,宛如镀金的水仿佛从一个遥远遥远不可知的地方,突兀地流出来,比梦更不真实;年老的纳西妇女靠在门框上垂着头打盹,屋子里开始飘出食物的味道,坐在水边的一个石凳子上,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找了一个旅馆住下,然后就发呆——不在任何事物和念头上盘桓,思想烟一样轻,比点水的蜻蜓更倏忽,我认真地发着我的呆。

2003年8月的一个晚上,我在古城选了一个靠水的位子,喝着啤酒,另一张桌子上一个吊带美女在大声对手机说着普通话。我的位子逆着水流的方向,如果盯着水看的话,要不了多久就会发昏:恍惚中不是水在流,而是我在晃,晃得人没来由地心慌。到处是人,北方人、南方人,男人、女人、小人,好看的人、不好看的人、长得比较随便的人,走着的人、坐着的人、躺着的人;报纸上说,进入8月份,每天都有超过两万人涌进古城,当地人说,我们丽奖没有淡季;还听说,喜欢人少的人都跑到另外一个叫束河的更小的镇子去了,有人说今天的束河就是昨天的大研古城,那明天的束河会是什么样呢?我甚至都不敢到那个叫束河的地方去了,虽然它离古城也就是十几分钟的车程,我甚至自作多情地想少我一个人去总比多我一个人去对束河要好一点点。一位著名诗人发狠地说:老子以后再也不写那些有老房子和老日子的地方了,只要我写着哪个地方,那个地方就会遭殃。我只是想找个能发呆的地方,怎么就越来越找不着了呢?

小巷

小小的巷子,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青石铺地,水从脚底流过去,房子对着街和行人的一面做了铺面,一刀草纸、一条肥皂,与几百米外的喧嚣繁华简直天上地下。八一街上有个小门脸,门口挂着花圈,墙上挂着老衣,看店的老头袖着手坐在宽大的椅子上,似乎很久都没有开张了。也有给外地人住的旅店,基本上都叫什么什么客栈,巷子中央的门头上挑起一个幌子,蓝布的青布的,懒洋洋晃着,似乎并不准备真地有客上门。我看了几家,差不多都是一个院子,养一两只鸟,天井里有花,闲闲地开着,好象已经开了很久很久,仍将一直就这么开下去;好象马上就要谢了,又像一次普通的睡眠,还会在另一次日出时安静地醒来。

我有一个朋友用两年的时间拍了一部四十分钟的记录片,讲的是云南傣族地方古老的葫芦丝音乐的事,片子里有个外国人,以前从来没有到过云南,当然也没有听过民间的葫芦丝:超级市场里卖的都是在云南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听到的——说到这里我顺便想起了一个问题:如今在云南不管哪里的旅游景点的大小店铺都在放葫芦丝,大理是,丽江也是,我整不明白了,为什么他们不把自己本地的好东西拿点出来呢?——第一次听见一支在傣族地方流传了好多代的葫芦丝曲子时,他控制不住自己跪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如果在场会不会也跪下去。那种被称为“古调”的葫芦丝已经很难听到了。

慢慢地走在小巷里,“当地人”把旅游的那部分古城让给了猎艳的外地人,静静地过日子:一个胖子在三眼井有点吃力地弯腰洗一把香葱,一个粉红色的女孩推开了一扇咿咿呀呀的木门,看见你的人表情都是淡淡的:这样的巷子被做出来就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淡淡地过自己想过的这种或那种日子的的吧?感觉时间像一朵醒悟了的花,开开合合,不留痕迹。就算从巷子里走出一个古时候的人来,我们也不应该太过吃惊。

丽江电视台一位刚认识的女主持人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巷子告诉我,她小时候就在那里上的幼儿园;“现在呢?”“还是幼儿园呀。”

她真幸福,有一个二十多年前的院子为她的童年作证,而我什么也找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