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昆明西坝“创库”后门,看见一个大大的公厕,拐过去是黑糊糊的一把楼梯,上楼梯,用脚把灯跺亮,上几层楼,雨声就听不见了。门开着,我的几位朋友已经先到了,正对着门的女子,感觉上是一身的蓝,长发,很大的眼睛和饱满的
唇,不用问就是我今天要拜访的画家了,她刚参加完瑞士的一个美术展,现在正在给我朋友们看她存在电脑上的作品照片。

一组作品是装置和行为,比如把一本外文书剪成一大堆词,把这堆词一个个粘满椅子的上上下下,大约是在重现交谈的场景——可不就是一堆词满天飞,说得越多意义就有可能越支离破碎、越不可捉摸吗?这组作品有着相近的主题:语言的虚弱和意义的不可穷尽,以及交流的绝望,这些念头用各种各样的毁坏来表达:剪碎的撕碎的烧焦的书、在空虚的房间里飘摇不定的长长的纸条、用各国文字煮成的一锅粥,等等。在艺术家这里,作为知识、信息、思想载体的书本遭到肢解,其庄重厚实的正面意义被一次次消解,戏仿的精神无处不在。

一组作品是城市中的建筑,尚未建成的、已被毁坏的、已经建成但散发着可疑气息的各种建筑:仿佛天外来客般降落到城市上空的立交桥,画家本人说老外最喜欢,因为他们从这个画面联想到了十字架,也就是崇高的宗教,可能因为我不是信徒,说实话我所感受到的是现代的工具理性的冰冷和蛮横;一座废墟般的尚未完工的建筑,生硬的钢筋和尖锐的木条刺向无边的虚空,于是带上了诘问的形而上色彩;夜上海,没有了灯红酒绿笙歌处处,画面上只有大量的白和少量的灰和黑,仿佛上海燃烧之后的一堆巨大的灰烬,这或许可以看作画家的城市寓言吧?

这时电脑上出现了人的形象,确切地说是人的骨骼的形象,确切点说是人的骷髅的形象,确切点说是人的骷髅的绝望的形象,茫然、恐惧、被某种内在于自己的想法惊骇、挣扎、徒劳地呼救、马上就要被湮灭......无边的无望,我想到了蒙克,想到了那些从通向冥冥的道路上传出的呼喊和嚎叫。外面的雨大了,一只蟑螂从地面上爬过,长长的触须剑一般神经质地舞动着,爬到了灯光照不见的地方,我们一起沉默了。这时我的头脑中响起了勋伯格的打破了传统调性的“新音乐”,它在另外一个地方实现了自身的平衡。

打破沉默的是杨,她问了艺术家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你平时的行为会被别人当成不正常的吗?艺术家回答:我觉得不会,我平时做的事、说的话都跟大家一样,除了在画画的时候,我画画的时候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很长时间就是画,别的什么也不想。好象杨还问了一个更私密的问题,好象跟性有关,但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

我终于有时间抬起头来看看女艺术家的画室了,画室其实是一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我们在客厅里,另一间房子的门开着,好象也搁满了画;客厅的墙壁上挂着画家新近完成或接近完成的作品:大树杜鹃,开花的和不开花的,分明用的是西画颜料,笔墨和意趣却纯粹是中国画的写意山水,笔意称得上狂放,画面上保留着不干的颜料顺着画布流淌时留下的痕迹,看似无意却用心良苦,这就更是中国式的思想了。杜鹃开花的时候漫山遍野,钻头觅缝,诡异、妖艳,视死如归的样子,我不喜欢这种花,它让我想起我在电影上看见过的“红海洋”和上届世界杯看台上浑身鲜红的韩国球迷。但画家说她喜欢,她喜欢那种开出来的糜烂的美。“糜烂”?这个词不是不是通向画家内心的一小束光呢?可惜这束词语之光实在太微弱,什么都不能照亮。画家还说她也在写诗,但看过的人很少,因为在她看来她的诗比画更是向内的东西,我想那应该是一扇只对少数人开放的窄门。画家安静地喝茶,细长白皙的手指安静地搁在桌子边上。

雨停了,该走了,画家应要求给我们发了名片:张琼飞,云南民族大学民族艺术学院,褐色的名片上除了地址和电话就再没有其他东西,比如“画家”之类,就像从她安静的外表你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内心的波澜壮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