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东西少,零食就更少了,好不容易大人出差,带回来一点水果糖之类的,宝贝得不得了,白天舍不得吃,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灯光昏黄,含着糖睡着了,连做的梦都有香甜的味道——多么美好的过去呀!这样的童年还制造出一件副产品:一口虫牙,学名叫龋齿。

我的少年时代始终伴随着同牙疼作坚决斗争的深刻记忆。一年中总有这么几个星期,我妈早早就去排牙科门诊的队,到学校帮我请好假;我坐在牙科那几张巨大的椅子上,张大嘴,冰冷的金属器械在我的牙齿上挖掘、打洞,从牙釉质出发,穿过牙齿,接触到牙髓,然后是……我的妈呀!牙神经被击中,尖利的疼痛像无情的针,穿越喉头,刺中胸腔;它变成了金属章鱼,每一条触角都找到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冷静地刺戳、搅动,对可怜的受害者绝无半点怜惜之意,直到这个深陷在椅子里的受刑者把四肢尽可能地收缩、再收缩,收缩到了极致,从被占领的口腔里挤出一个单音:呵———。在真实的时空里,所有的体感也许只是短短的词语,但在躯体对疼痛的回忆中,却可能被拉伸成长长的段落,在“疼痛”这个众人都有的收藏夹里,我相信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人都会把“牙疼”小心翼翼地收进去——但愿永远不要再次打开。

就有人命好,不知道什么叫“牙疼”,我的朋友中就有一个,他有一口白的、整齐的、可以当啤酒开瓶器使的、从生下来就没有疼过的好牙,我非常嫉妒这口牙;不过话说回来,他也有羡慕我的地方:他有比较严重的鼻炎,而我的鼻子,除了重感冒的时候,都畅通无阻,绝对不会拦截空气。

所以结论是:无病无痛是暂时的,有病有痛是永久的,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
顺着这条思路下去,我们还可以得出一个符合逻辑的结论:疼痛是所有活的生命体所无法拒绝的。你之所以感到身体不适,或者有痛感,前提是你的心脏还在跳动,你的神经还能把疼痛的信号输送到大脑,一句话,你还是活物一个。如此说
来,我们应该感谢疼痛才是。

再往下走:病人是特别敏感和脆弱的,病好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人都会变得温柔、体贴、善感——林妹妹会“对花流泪,见月伤心”,不就是因为她有严重的肺结核吗?拿我来说,牙疼的那些天,我特别容易被简单的事情感动,特想写东西——伟大的博尔赫斯在失明后写出了他最伟大的作品,伟大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终身被癫痫病缠绕;很可惜,我的牙只是间歇性地疼一阵,所以我写不出什么好东西。

帕斯卡尔说:我思,故我在;我说:我牙疼,故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