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库是农耕文明时代的一项伟大发明,改善了我们看老天爷脸色、完完全全靠天吃饭的窘境;尊重自然规律和社会需要而建设的水库,提供灌溉之利,湿润空气,改善小气候,并且成为可以赏玩和休息的风景。我长期生活的云南曲靖,是农业大区,自然少不了水库,大大小小有一二十个;滇东北多山,水库大都建在大山的凹陷处,以过去的天然水面为基础扩开。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对冬春兴修水利都不会陌生,到处是人,红旗在北风里哗啦啦响,刻意拉到现场的大喇叭里不停播着社会主义劳动竞赛的最新赛况。水库建成了,水库鱼也进到水库里了。

水库鱼不是某种鱼的名字,是统称,统称以水库为生的大大小小的鱼虾鳖龟,一些是人放养的,人指望着靠鱼虾们帮补着点不咸不淡的日子,一些先是人放养的后来成了漏网之鱼,成了“野鱼”,越长越大,有的大到不可思议,还有一些,不知道来自何处,可能就是昨夜开始于一百公里以外某处的一场雨从天上带来的,也可能来自水库附近一处开了口子的小河沟里。另有极少的据说(确实是据说)原来就有,这个原来是什么时候,却没有人能说清楚——是桑田曾为沧海的时候?是盘古开天的时候?反正就是“原来”,LONG LONG AGO…….

要吃到水库鱼有两种办法,一是用网捞,二是用竿钓。每年春节前,春天放进水库的鱼已经长成成鱼,丰腴鲜美,是不可或缺的年菜,“年年有余(鱼)”呀。划一条小木船,到得水库中央,抖手撒开一张网,划一道弧线,网沉入水底,稍后拉起,一网活蹦乱跳的鱼虾就沉甸甸地进了船舱,好像有了点江南水乡的意思,而岸边,早已停着等待拉走分给职工过年的卡车。至于钓,那就是只有少数钓技和耐心双双过人的钓鱼把式才敢一试。当月明星稀之夜,万籁俱寂,水波不兴,在水边搭一个十分简单的窝棚,容身而已,稍可阻挡风寒;钓者持“海竿”,竿粗而线长,入水十米甚至数十米,专为钓到大鱼,竿上系一串铃铛,若有鱼上钩,铃铛就会发出响声,钓鱼的人一跃而起,一手持竿,一手控制竿上的滚轮,让已经咬了钩的鱼在水里游来荡去,直到耗尽力气,这才小心地、慢慢地拉到水边,把鱼抄在网兜里。这种方法所获不会太多,甚至常常空手而归,但乐趣就在“等”,就在收获的未知,就在水边窝棚里枕着草腥气的南柯一梦。有一次,我跟一个钓龄超过三十年的父辈的朋友去花山水库体验“夜钓”,潮湿的风迎面吹来,蛐蛐在深草里摩擦翅膀,高一声低一声,简易帐篷里,坐在酒精灯上的茶缸冒着热气,蒸汽模糊了人影。如今,这样的日子是很难再有了。

水库鱼之所以在菜单上单列一项,是因为数量不多,更是因为滋味难得。如今鱼塘鱼充斥市面车载斗量,吃的人都抱怨说有“土腥气”,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土腥气,是鱼饲料和自然生长期不足所致。水库鱼则不然,其所生活的水面,比之鱼塘相去怎可以道里计,也很少有人在这方圆几十公里的面积里投放配合饲料,最多撒几船青草罢了。悠哉游哉,从老天爷安排的食物中获得生存资源,与天风地露为侣——你想呀,什么叫生态?这就是啊。将鱼拾掇干净,三五片生姜、六七颗花椒、八九段大葱,活水活鱼,按照我们滇东北的习惯,还应该有一碗蘸水:碗里放胡辣椒面、盐和切碎的芫荽,将烧开的鱼汤浇进去;拈起雪白的鱼肉,在蘸水里轻轻一过,放进馋涎欲滴的嘴里……唉呀呀,不能再说下去了。

正宗的水库鱼如今是越来越难得尝到了,原因大家都知道,不说也罢;我们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像极了寓言中掰苞谷的猴子,掰一包,丢一包,扔下了一路从前的日子,头也不回,一心向着那个“更美好的明天”;至于那里究竟有什么在等着我们,却懒得去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