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个月都在买书,大约六到八本,有时更多些,有时少些,这样一年下来我应该买大约七十到九十本书;按照我二十年左右的读书买书生涯——十五六岁以前不算,那时最多是为以后读书做些准备——那我现在应该有一千四五到一千七八百本书,可是您瞧,我没有,我看看自己的书架,就知道:肯定没有这么多。我是从来没有送书给人或者卖书给旧书贩子的习惯的,既然如此,还有些书它们去哪里了呢?

枕边书是不会没有了的;依据年龄,我们会有不同的枕边书。拿我来说,中学时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外国文学丛书”和宗白华先生的《美学散步》,多少有些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意思。大学时代是法国新小说和拉美“文学爆炸”,以及《庄子》和《红楼梦》、《水浒传》等,看外国人的书是形势使然,当然也是个人喜好,看中国古人的书,则是天生的性情在左右。后来有一段时间,枕边一直放着《追忆似水年华》,硬面烫金,雅致大气,可我一直没有把它看完——当我看完前五卷,翻开最后一卷“重现的时光”的时候,突然觉得我不能把它看完,或者说是舍不得:看完普鲁斯特以后,还有多少可看的?真不多了,甚至可以说很少。如今,我的枕边有三种书:中国古人的书,外国古人的书,还有《圣经》和几本佛教的典籍,这是因为我如今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陋见:死人的书比活人的书好看,死得越早的人写得越好,几乎没有例外。

具有某种特殊意义的书一般是不会没有了的,比如中学时参加各种竞赛取得名次时作为奖品发给的辞典、课外读物;比如某个跟你有过特殊感情或交情的人送你的书,也许那人已经彻底从你的生活中消失经年,也许那人还在你生活的某处,只不过你们都不能、不想、不愿、不敢再走回以前,书虽然发了黄,记忆却永远新鲜;比如在你和文学或者其他美好事物相遇时曾深深影响过你的那些书,也许现在看上去它们已经不像当年那样让你心驰神往,可没有它们为你打开第一道门,你就永远不能走得更远,这样的书,于我是几位专门描写过内革命战争的老作家的书,这些书,无一例外充满了那个时代所特有的激情、浪漫、单纯和深情,说实话,即使现在它们也比绝大多数当红中国作家的作品让我愉快,至少,它们是有所谓的。

至少还有一类书也不太容易找不着了,没有更确切的名字,姑且称之为“有私”之书吧,只要把“有私”两个字放到中国古典文化的语境里面就很容易理解了,它们要么充斥着赤裸裸的色情,包括虐恋、施虐受虐、同性恋等,要么就是传授中国精深博大因而无可无不可的房中秘术,这类书之所以不容易消失,原因是在我们的文化里,许多都是属于可以做但不可以说的,当然更不能放在大庭广众之中了,尤其是家里有处于青春期的孩子的时候,那更是要束之高阁了。其实束之高阁,是一种有效的收藏。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书,我是有几本的。

在这里还可以加上那么几类不容易没有了、找不见了的书:经常翻看的书、工具书、你从来不看的书——因为你根本不知道它还在不在。

哪些书消失了呢?

在我,最容易找不着、然后就莫名消失了的书是那些一时兴起买的书,比如喧哗一时的小说、“小资写作”(或者不管什么写作,“美女”也好、“下半身”也好,只要是被这样归了类的)、时尚题材的写作、跟风的写作,这种书,买了就买了,没了就没了。另一种是跟自己的所谓“知识谱系”(如果我有的话)差距太大的书,比如我有一次不知为什么买了一本说量子物理事情的书,基本是一点看不懂,只记下了几个人的名字——这几个名字有点文化的人都能记得;后来这本书就找不着了,“物质不灭”,它应该还在某处,只是不想搭理我了。没有办法,我们跟某些书就是没有缘分,就像我们跟某些人、某些事、某些时刻一样。

况且这个世界上的事,我们已经懂的加上我们可能以后会懂的,也比我们永远不懂的要少得多。古人怎么说来着:沧海一粟呀。

还有一类书是应该消失的,因为它们充斥着愚蠢的思想、平庸的表述、无耻的谰言和低下的趣味,散发着可疑的臭气,嘲笑着人类的理想和智慧。你不能说你那里一本这样的书也没有,反正我有,或者有过;以后会不会还有,我不知道,我想谁也不会知道。

我看着我的书柜:门关着,但我知道卡夫卡在哪里、博尔赫斯在哪里、布洛茨基在哪里,我也知道王维在哪里、纳兰性德在哪里,这些高傲的逝者,像沉默的却藏着雷电的石头一样藏在他们的书中。我顺手拿出一本,是卢克莱修的〈物性论〉:“在悄然运行的群星底下,你使生命充满航道纵横的海洋,和果实累累的土地,——因为一切生物只由于你才不断地被孕育,只由于你才生出来看见这片阳光——……”伟大的古罗马人把这首序诗写了献给爱与美之女神,园地与春之女神维娜丝,我想,也可以献给伟大的书籍和它们的作者。

取个啥名好?

央视在放一部电视剧叫《家风》,讲什么的不知道,想来无外乎教孩子们怎么做人这类,我历来对这类永远正确得乏味的东西没有兴趣,倒是扫视屏幕的时候看到了女主角的名字:杨锦裳,就开始担心演员读不准那个“裳”字,我认为她果然读错了。——话又说回来,人家就算念不对也不关我什么事呀,我操的哪门子心?

由一个“裳”字的读音想到名字的问题。

撇开数术、四柱、易经取名等等高深的国粹不谈(其实是没本事谈),取个什么名字,确实是个问题。据说古人取名很多都有出处:男取《论语》女取《诗经》,《论语》严正而《诗经》淑雅,符合中国传统中对男性和女性核心品质的要求,再取个“字”用以区别和强调——我相信就算古代跟现在一样有若干同名同姓者,如果以字称则几乎不会重名了——如果还不行就再来个“号”,什么山人呀散人呀主人呀之类,这一下就怎么都不会撞上了。这说的是古代的知识分子。民间或被称为“草根”的阶层,取的名从字意上就很通俗:富贵、有财、高升,一听就知道大人的愿望;还有的喜欢所谓“贱名”:狗剩、黑蛋、拴牛,说是“贱名好养活,名贱命不贱。”随便翻开手边的一本清朝市井小说,就看见这样一些名字:华如、许关富、曹小鬼、爱琳,他们的身份分别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船户、小厮、妓女。后来西风东渐,中国人的名字多了几分洋气——这当然还是说的城市。

曾经有个时期中国人的名字都跟一些硬的、大的、代表进步事物的、阳光灿烂的、五州震荡风雷急的字和词搞到了一起:红、小红、光、光辉、大、大伟、东、捍东、国、卫国、军、拥军、革、永革……我们的名字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单调和用强,在彻底贫乏的同时又把所有的狠劲都用到名字上去了——抒理想、表忠心,理想是远大的人所共知的理想,忠心是对一个人的整齐划一的忠心。蓝黑的中山装列宁装倒是跟这种名字很匹配,共同从日常生活的细节上说明着时代。

如今是没人管你取什么名字了,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管自己叫外星人、蜡笔小新、宇宙超级美少女,只要你愿意,而且派出所也给你登记就成;可问题是人口爆炸,新生儿太多,许多家长又都奔着有限的那些个字,现在又不兴取个字号,重名就多了去了,一不小心,念“王刚”的名,班上就站起三四个来。怎么办?取三个、四个、五六个字总该可以了吧?可念起来又不太容易。愁死人啦。

俺现在给您个法子,这个法子不是我的,版权属北大名教师朱青生,该朱先生者,自欧洲学成归来,在北大著书立说传播先进文化;忽一日就有了儿子。朱老师就想呀,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夫名字者个人符号也,出于进入人类社会进行交流这一目的一需好记,二需尽量不跟别人取重了,怎么办呢?该朱老师忽一日如醍醐灌顶般醒了:于是他儿子就有了个名字——朱元璋。您想呀,好记当然好记,这位著名的残酷的雄才大略的开国皇帝的名字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还要多好记?说到重复,只重复一次的名字重复的概率肯定是最低的,更何况这次重复发生在几百年之后,绝无姓名纠纷。于是著名的朱青生说:“我是朱元璋他爸爸。”
俺觉得这个办法好,姓李的儿子就叫李白,姓杨的女儿就叫杨玉环,姓金的儿子叫金兀术,姓鲁的儿子就叫鲁达——依此类推,又不耽误工夫,还容易记住。但有一样,您取了可就别让其他人取了,否则满大街走杜甫出门就撞见赵飞燕也麻烦。说到我自己,如果有儿子可以叫个“瓒”字,那可是大大有名;绝对不能用“涛”——虽然这个“涛”也是清朝的一个文化人,后世得点薄名,但这总不是个事对吧?其他好法子我还没有想出来,看您几位的了。

顺便说说,文章开头说到的那个字,俺应该念“常”的音,意思是“下身的衣服;裙。”(《辞海》,1979年版),还有个音是“衣裳”的“裳”,但读轻声,用在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好象不太容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