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往事 (1) 车辙与爱情

易明

这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时我还很年青。

我独自一人开着局里唯一的一部212吉普车, 疾驰在乡间的土路上。作为粮食局里的保卫干事, 此行的目的是把犯了事的大泽乡粮管所谭所长带回局里交代问题。我们已经从多个渠道得到举报, 他凭借着核批返销粮的小小权利, 几乎把大泽乡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儿都糟蹋遍了。

这是北方的早春时节, 大地回暖, 万物更新。水是青青的, 草是绿绿的, 麦苗也早就返青了, 一眼望去, 绿油油的好大一片随风起舞, 令人心旷神怡。 由于刚刚下过雨, 土路上清新无比, 散发着泥土的香甜气息。

两条平行的车辙, 如影随形地委婉弯曲着, 伸向远方。看着这美丽的车辙, 我不禁浮想联翩 。车辙, 你多么象传说中的夫妻间的爱情啊。 循规蹈矩, 举案齐眉, 成双成对, 不弃不离, 心往一处想, 劲往一处使。共同经历风雨, 共同走过弯路, 这两条平行的轨迹, 远远望去, 好像最终是要交合在一起了。

限于时令, 农民们在这个时节还没有什么好做的, 大多躲在家里睡懒觉。大田里寂静无声, 只有一两只野鸭被我的车声惊吓, 扑啦啦地鼓着翅膀沿着水面飞开去了, 在平静的河面上激起一串串涟漪……

我不由得微微一笑, 思绪转到谭所长身上去了。一个80多户人的村子, 该有多少年轻女人啊, 他怎么能够全给占了? 而且据说居然没有一例是强奸的, 有的还是家里头的男人领去的, 这不就跟当了皇上差不多了嘛!一个男人要是能够做到有人主动投怀送抱的份儿上, 那得是多惬意的事儿啊……

我正在那里想入非非的时候, 车子猛一转弯, 发现路上有了状况。本来就不太宽的乡间土路上, 有一辆手扶拖拉机横在路中, 机身的轱辘与拖车几乎形成直角, 两个轮子全部深深地陷在一条车辙里了。 车头扭曲着身子, 活象是个做着高难的瑜珈动作的印度妇人。路边坐着一个围着一条红色纱巾的姑娘, 显然就是拖拉机驾驶员了。

我停车熄火, 走到姑娘面前, 当她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她其实很漂亮, 身材修长, 胸脯丰满, 细长的脖子上面是一张清秀的脸。眼睛很大但充满幽怨, 显然是哭过了。

“伤到人没有?”, 我认真地问道。

“人没事, 就是车翻了, 一个人拧不出来”。她显然是在求救。

“这算个啥, 不翻车不算好把式”。 我一边说着, 一边走向拖拉机, 虽然目不斜视, 但本能上感觉到了姑娘目光的追随, 我几乎都能闻到只有青春少女才具有的她那微微的体香了。

车的轮子满陷在车辙里了, 她显然已经作过了许多失败的尝试, 把本来约半尺宽半尺深的车辙绞锝比个七柞锅还大。车轮已经陷入其内一尺多深, 有一半埋在土里。我从吉普里拿出两个麻袋片子, 一叠两折地铺在两个车轮下面, 又帮她用手柄摇着了车。

“你去掌着把”, 我这本来是命令, 但听上去倒象是乞求。

她显然兴奋起来了, 把纱巾系在车座上, 上去掐住了车把。我注意到她的脖颈又细又长, 白得象雪。她也意识到我在看她, 脸泛微红, 但并无反感, 还特意地捋了一捋额前的秀发, 对我不断地忽闪着那对似乎会说话的大眼睛。

我一边擎住右手车轮, 一边指挥着她挂低档启动。眼看着麻袋片被绞进车辙, 逐渐制止住了车轮打滑。 机身笨拙地摇头晃脑, 吐着青烟, 咆哮着, 喘息着, 终于砰的一声, 冲出了七柞锅底。与此同时, 我也被车轮甩出, 用一个优美的鱼跃姿势, 趴到了雨后的小麦田里。嘴里吃到的, 是青青的麦苗和松软的泥土, 记得似乎还带着点化肥的那种甜甜的味道。

她把车停在路边上, 熄了火, 看着我的狼狈样, 嘻嘻地笑了起来。

“你是谁家的姑娘呀, 我好心帮你, 你怎么还笑我?” 我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地打探她的虚实。

“俺就是前村儿赵家的呀, 大哥是城里人? 头一回下乡吧?”

“我在你们村儿收过粮食的, 认识村长赵怀德啊”。

“他就是俺爹呀”。

“真的啊? 可你长得可怎么看都不象他呢!”。老赵黑得跟个驴粪蛋子似的, 可他这闺女, 生得明眸皓齿, 如花似玉, 根本就不象个乡下姑娘。

“俺随俺妈, 她可是城里下来的噢, 你看俺长得象谁呀?”

“我看有点象李秀明耶”。

“俺同学可都说俺象刘晓庆呢”。

“你比刘晓庆可漂亮多了”。

“是吗?” 她显然兴奋起来了,一边走近我,一边从兜里掏出一张洁白的手帕。

“哥,你擦把脸吧,又是土又是泥的”。

当她把手帕递到我的手里的时候,我可以感到我们的手在有意地延长触摸的时间,我从她那修长而又白皙的手掌中体会到了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柔。我索性一把抓住那只秀手不再放开。我的身子,也许是我们的身子,都好像是触电似的颤抖了一下。她低垂着眼帘, 默不作声, 但纤纤细手却在温柔地颤抖, 小指头却在挠我的手心,向我传达着鼓励的信息。我的下体不由自主地勃起了。

四野无人, 一个声音在我耳边悄悄地响起:蠢货, 快把她抱到车上去吧,

这时,可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时,我看到了延伸到远处的一望无际的车辙。理智告诉我, 它们毕竟是两条平行线, 最终将是无法相交的。

这时我的脑海里转换着一堆堆杂乱无章的思绪……手…车辙…平行线…喜结良缘…鸡狗不到头…商品粮农业粮…管它冬夏与春秋…人非圣贤岂能无过…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过这村儿没这店…孩子户口问题…何日君再来… 两地分居…AlphaQ…糟蹋…操!

对了, 对了, 我就是因为想起了那个断子绝孙的谭所长,以及那个“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全称指控, 才将她的秀手逐渐放开的。车辙都是双轨的, 贪官早晚是要被双规的。

她的那只拿着手帕的手直直地停在那里,象是冻僵了。

“不用了,我还有公干”。我转过身,躲避着她那近似挑逗的目光,头也不抬,走向车门。打火,启动, 挂挡。我知道,如果我当时胆敢再多看她一眼,我将无可自拔。

当车缓缓地经过呆若木鸡的姑娘面前时, 我摇下了车窗, 最后看到的是那双充满幽怨的无声的大眼睛。那条红纱巾随风飘舞, 象是一团燃烧的火。

“跟着我的车, 骑着辙走就没事了”,这是我对她说的最后的话。

…………

许多年过去以后, 我又路过那个村庄, 不由得停车怀旧。往日一望无际的广袤田野, 现在已经被烟囱林立的工厂分割得七零八落。 当年长流的河水也早已干涸, 别说野鸭子, 连旱鸭子都看不到了。那委婉的乡间土路也被笔直的柏油马路所代替, 路口上还分别用中英文标示着一些似乎很可笑的地名。我那千徊百转美奂美伦一望无际的车辙, 我那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无以伦比的车辙, 也象我那刻骨铭心荡气回肠永世难忘的爱情故事那样, 随着时光的流逝而一去不复返了。

我那有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的赵家姑娘, 你现在还好吗?

正当我陷入往日遐想不能自拔的当口, 突然轰的一声, 一辆满载着一个集装箱的大型货车呼啸而过, 巨大的气浪居然把我掀到路边的沟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