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一定要安全地活着回去”

3月7日,也就是抵达的第二天,我就开始上班了。一走出宿舍楼,第一感觉就是热浪滚滚,多年没经历过高温夏天的我感觉特别地难受。早上就让人感觉如此炙热,足见中午时分将会有多热,毕竟是赤道旁边的国家,气温就是高出很多。阳光特别地刺眼,我感觉就象是刚走出电影院,眼睛都难以睁开。宿舍的院子里铺着菱形的水泥砖非常干净,左侧有一个约100来平米小游泳池和一个篮球架,右侧有一小块安置塑料儿童玩具的沙子地。感觉居住环境还不错!

从宿舍到公司的路上,让我较之前一天下午更清楚地从表象认识了这个城市。我们宿舍是Lagos的一个富人区(由于小区是开放式的,闲杂人员皆可入内,不像国内的小区,所以我是到后来才知道这是个小区),房子都是单栋的,建筑风格各异。曾一度对建筑学颇有兴趣,我正琢磨着好几栋十分漂亮的房子是哪个国家哪个时期的建筑风格时,车子就很快驶离了这个后来据说是Lagos城最高档的富人区。小区马路两侧就是下水道,很多地段连盖子都没有,怎么的不堪入目就可想而知。小区路面的平整度也很差,车速并不高,但好几次都被震得跳了起来。总而言之,整个小区给人感觉还是有些杂乱无序。出了小区的大门,我再次见识到这个非洲最大的城市的交通的混乱无序。应该说,车的绝对数量并不是特别的多,但大家都在乱开车且车速慢,一路上不管是十字路口还是立交桥互通,我依然没有见到红绿灯(后来在州政府办公楼出门右转的十字路口见到唯一的一个红绿灯),只看到一个交警拿根短棍在一处交叉口指挥交通。以前觉得深圳的交通秩序跟德国的交通秩序无法类比,现在觉得Lagos的交通跟深圳更是完全没有可比性。尽管空气很清新,含尘量也明显低于深圳,但是这个城市给我的感觉似乎是建在垃圾场上,所见之处都是垃圾。车流中间不仅有人售货也还有不少人乞讨,而且有正当上学年龄的孩子,衣衫褴褛非常可怜。这一副民不聊生的状况,由此可见生活显然在尼日利亚是非常艰辛的,从这些普通老百姓的眼神就能看到贫困和落后。(关于尼日利亚的贫穷和落后以及老百姓的生存状态,随后不久我就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完全不同的看法,请看后续专题记载。)

我去办理办公室门卡的过程中,询问一中国同事,他那一口塑料普通话的口音分明暗示我他也来自长沙。我直接就跟他说长沙话,然后得意地透过他那厚厚的镜片看着他眼睛突然因惊讶而瞪得圆圆的。我就是这样认识了老乡Z,很快就熟络起来。不得不承认,我们中国人的老乡和校友情结特别深重,凭此往往能很快地拉近距离,那种陌生人之间最初的壁垒一瞬间就能消失殆尽。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一旦遇到什么困难都是去找Z,他总是用长沙人特有的语调和风格教训加鄙视地不厌其烦地给予了我莫大的帮助。

当我把从国内带来的棉花糖分发给同事们的过程中,惊喜地见到了在公司总部就认识的派驻肯尼亚的M。于是中饭晚饭都是他带我去食堂的,也是因为跟着他,有了当晚的有惊无险的遭遇。

晚餐和M吹着海风一边吃饭一边聊天,速度很慢,吃完公司的班车早就走了,于是只好和M以及另外两位同事一行四人同乘公司的一辆小车回宿舍。我们公司一共有6处宿舍。我们4人是同一个大方向,但没有人是跟我住同一处宿舍。由于M来自肯尼亚,另外两位同事也是刚从国内派驻Lagos不久,因此他们3人对于我那栋宿舍的具体位置并不清楚。一上车,就告诉那当地司机先去我住的宿舍,再分别去他们的宿舍。途中,塞车依旧十分严重,大家谈到了尼日利亚的腐败和种族冲突以及全民皆偷的民风。X说到,这是一个被上帝抛弃的国家,完全没得救了,全民腐败至极,随时都有被敲诈勒索的可能,同事们已经是多次被警察无故找理由敲诈罚款。X还描述了有熟悉的同事在北部和东南部亲眼所见的的种族冲突大屠杀那血腥的场面。(两天后遇到X,我跟他说,我当晚就是被他的话吓傻了,他说他完全不是在吓唬我,而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M提到他丢了机票去警察局报案还被勒索了几千奶拉(Naira),进门就被勒索,否则不让进去,写状词的警察也得贿赂,否则就不给写,出门还得再给看门的保安钱,要不就不让出警察局。令一同事说到,在有条进入Lagos的路口,有个上帝的铜像,上帝做一个挥手的手势,似乎在告诉人们,不要来Lagos,这是个被上帝拒绝的地方。(当时,我还想哪天一定要去找这个铜像,拍张照片,好好研究一番上帝的姿态的特殊含义,不过一个小时后我就无此兴致了。)

由于事先明确告诉当地的司机先去我的宿舍。所以当司机停车时,大家都以为我该下车了。由于我是前一天的晚上22:00点多首次到达宿舍,宿舍楼的外观我都还没来得及仔细看清楚。所以我都无力去分辩是不是到了,就下车了,然后他们也就开车走了。我横过马路去敲门,从门卫室的窗户一个当地人伸出头来,诧异地望着我,毫无开门放我进去的意思。我知道我新来的,他不认识我也是正常的,我解释了一番,他还是say no,而且说不是我们公司的宿舍。我这才留意到,确实好像不对,我们宿舍的院子是有游泳池的。我当时的第一反映是,同事们跟我开玩笑,但立刻就否定了。我一个女生抵达Lagos才26个小时,而且还是晚上,在这么一个危险的地方,同事们又都那么友好,尤其M一文质彬彬的书卷气浓厚的男生,应该不至于开这种恶劣的玩笑。显然我下错车了,几个同事对我们公司的宿舍都不是十分熟悉,他们肯定也不知道弄错了,司机停车就以为到了。当我迅速地分析清楚这些后,我就傻了,我的脑中不断地浮现真实地反映卢旺达种族大屠杀的影片“Lawanda Hotel”中种种惨无人寰的场面。我站在这完全陌生的时刻充满着生命危险的地方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祈祷上帝保佑我,看在我一向友好善待万事万物的份上厚爱我。尽管我是存在主义大师加缪的拥护者,坚信“上帝不在场”是一个直观的经验的事实,而我就是在一瞬间变得比任何基督教徒都虔诚地信奉上帝,那一刻我坚信这个世界存在一个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大慈大悲的上帝。

当门卫室的小窗户挤出3个当地人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时,我清醒地意识到,我站在那铁门外究竟有多危险,天色越来越暗,马路上车来车往,我又身穿改良的旗袍,大家都好奇地盯着我这么一位来自东方的女子。我不能企求虚无的上帝来救我,上帝是靠不住的,如果他是有感知的,是真实地存在的,就不应该让可怜的非洲人民不断遭受战乱、瘟疫、盘剥,至今也出于极度贫穷和饥饿之中,我必须尽我所能地ASAP地想办法自救。

我不断地鼓励自己不管将发生什么面对什么,都始终保持美好的终极价值观的同时,开始极力地想对策。我昨晚到宿舍太晚,手机放在箱子里都还没来得及拿出来,我也还没来得及记住任何一个同事的电话号码,我也还不知道具体的宿舍地址和公司办公室地址,我们公司为方便管理和称呼,对几处宿舍和办公室地址都是自行编号取名的。我除了知道公司名称和在维多利亚岛有办公地点以外,就不知任何其他信息了。我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警察,但早上上班就看到手持鞭子坐在车子里的警察驱赶车辆,极其凶狠,而且这个国家腐败如此声名狼藉,显然不能指望警察,再加上我也不知如何去找警察呀。然后我想到的是,我们公司那么多车,肯定还有车经过这儿的,但很快又否定了,因为我和M吃晚饭本来就晚点了,而且我又吃得很慢,耽误了那么久,都这么晚了,同事们按理都在我们之前就回宿舍了。我还想到,据说Lagos有5万中国人,说不定有中国人经过这。其实我知道我们宿舍是富人区,中国人在Lagos的更多的是浙江福建的小商人,他们是不会住在房价租金奇贵的富人区的。于是我又想到,我身上有不少现金Dollars,我可以用钱买平安。但立刻又否定了,在这个资信如此差的国度,显然露财是不可取的,但如果有人抢我的钱,我肯定一分不剩地全部给他,只求平安求生。我还非常害怕被蚊子盯咬,因为会因此而感染上可怕的疟疾。于是别无他法,唯一的办法就是上街拦车,因为我都没有看到一辆Taxi。我在德国慕尼黑时,2002年的暑假,一个下雨的晚上坐错了公交车,于是我有过站在马路中央红绿灯前拦车向司机求助的经历,我仍记得那个德国人不仅顺着我坐公交车的路线将我原路送回市中心还将我送至住处,而且最让我感动的是,尽管我确认是我的住处,但他在我下车后,还是没有离开,而是等我用钥匙开了楼梯间的门,看着我进入后方才离开。另2004年的12月份冬天的晚上20:00点多,我站在伦敦4区的一立交桥边,等候世交的女儿来接我,就有热心的人将车停下来,询问看似无助的我是否需要帮助。可是,在Lagos的街头,我哪里敢轻易去拦陌生人的车,我不得不盯着过往的行车人,试图去分辩那是不是好心人,可是虽然过往的车辆不少,但他们都只是望我几眼照常行车,没有一个人停下来问候一下焦虑都明显写在脸上的我。

我的内心充满了极度的恐惧,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威胁(尽管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可怕)。想起“父母在,不远行”的古训,觉得自己真的非常自私,家人都还不知道我来到了尼日利亚,还以为我去了南非。 生命从来都不仅仅是之于个体本身而言,每个人的身后都有家人牵挂的目光和日夜的担忧。我想起临走,我哥对我说,我最大的任务是照顾好自己,唯一的使命就是平安健康地回来!于是我的脑中坚定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我一定要安全地活着回去”。

当时的我都感觉不到究竟是过了多久,有辆车亮着所有的灯朝我驶来,同时听到M在叫我,那一刻我差不多都吓得失去了知觉,近似麻木地上了车,任他们说什么我都没有反映,完全判若两人。第二天M跟我解释说,到我宿舍前司机停车他们才发现弄错了,立刻就返回了,应该不会超过15分钟,而我却感觉非常非常地漫长。

晚上躺在床上,我仍惊魂未定,尽管我知道这儿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可怕,但“我一定要安全地活着回去”的强烈念头并没有减弱。我也清醒地意识我来非洲的草率。不错,人生是种经历,但很多的经历真的是没有必要去体验,现世的安稳和生活的安逸比什么都难求。楚子最后给我的邮件告诫我说,或许去德国或者从事跟德国有关的事务更能更大的发挥我的优势。我开始认真思考我们公司是否适合我,对于我是否有较大的职业前景。虽然我一直都清楚,每个人的精力和时间是有限的,最接近成功的人,不是经历丰富积累经验教训最多的人,而是在吸取别人的经验教训在前辈的指引下走弯路最少的人。而我再次身体力行地又做了一次错误的选择,我其实有很多选择,可是偏偏选择了来非洲,一个并不能最大激发我潜能和使我最快乐轻松的地方。聊以自慰可以说是体验了生活积累了经验,可不得不承认,非洲的工作事实上离我的理想是越来越遥远的。(也或许日后发展的眼光来看,会是另外一番结论。)

我还想到辞职回国,但理智地想想,显然是不可取的。首先,我不能这么没有责任心,从应聘进公司,然后派驻尼日利亚,一直都是公司在投资培养我来具备胜任目前这个工作的技能。到目前为止,公司已经投入了不少了,但我都还没有为公司创造过任何有价值的产出。企业生存的唯一途径就是盈利,我现在辞职就意味着让企业亏损了,这么做让我感觉自己特别缺乏诚信,将会是我人生的一大败笔,必将会给我以后的生活留下很大的阴影,会使我觉得自己无能和懦弱。另外,我来是接手另外一个马上要派驻其他国家的同事的工作,那边早就在催他过去。我这一走,必然会给其他同事的工作造成极大的麻烦。还有,我还没来得及见识非洲了,还没来得及去拍摄《动物世界》的大草原马塞马拉见识动物大迁徙,怎么就能“out of Africa”呢?我岂不是白来一场?好歹也得呆到合同期满游历完了再走人。

3月8日,我去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找秘书申请了一张电话卡,输入几个同事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