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归网首页   海归宣言   导航   博客   广告位价格  
海归论坛首页 会员列表 
收 藏 夹 
论坛帮助 
登录 | 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 | 个人设置 论坛首页 |  排行榜  |  在线私聊 |  专题 | 版规 | 搜索  | RSS  | 注册 | 活动日历
WARNING: too many words (34) for quorum; replacing with an AND
主题: 上海吃喝玩乐系列:(书籍专集):《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佐治亚理工大学历史系教授卢汉超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归论坛首页 -> 海归茶馆           焦点讨论 | 精华区 | 嘉宾沙龙 | 白领丽人沙龙
  阅读上一个主题 :: 阅读下一个主题
作者 上海吃喝玩乐系列:(书籍专集):《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佐治亚理工大学历史系教授卢汉超   
安普若
[博客]
[个人文集]




头衔: 海归元勋

头衔: 海归元勋
声望: 大师
性别: 性别:男
加入时间: 2004/02/21
文章: 26038
来自: 中国美国的飞机上
海归分: 4196257





文章标题: 上海吃喝玩乐系列:(书籍专集):《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佐治亚理工大学历史系教授卢汉超 (3524 reads)      时间: 2006-2-05 周日, 13:35   

作者:安普若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霓虹灯外看上海──专访佐治亚理工大学历史系教授卢汉超

2006年2月4日22:40:14(京港台时间)


《多维时报》特约记者沈澜

这是一个像被拼贴出来的城市,各种各样的人混居。知识分子、小市民、工人、人力车夫、乞丐、暴徒、妓女、卖艺者、小摊贩、冒险家、还有大量新移民和过客,各自循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在这个纷扰的城市中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

卢汉超,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历史学博士,佐治亚理工大学历史系教授,研究生部主任,对华学术教育交流委员会委员,上海社会科学院特聘研究员,清华大学访问教授。多年来在历史研究领域,特别是社会史、文化史及地方史研究上独树一帜。英文专着Beyond the Neon Lights: Everyday Shanghai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2004平装再版;2005年中文版)曾获美国城市史研究学会2001年颁发的最佳着作奖,为唯一的华裔学者获此荣誉。该书被美国最权威的历史学刊物及中国学研究最集中的学术评论称为“一本辉煌的着作。它在创造和追溯时空上超凡脱俗。”“为写作地方史创造了一个典范”。说到中国历史,普通人想到的大都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因为历史记录常常停留在精英文化的层次。但是我眼前的这本厚厚的专着,记录的却是中国最大、最现代、最西化的城市中最普通人的日常生活。


真正的海派

这本《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是美国佐治亚大学历史系卢汉超教授关于上海历史的着作,是1999年出版、2004年再版的英文专着 Beyond the Neon Lights: Everyday Shanghai in the Early Twentieth Century的中文译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并曾上了2005年上海季风书店的畅销书榜。此书英文版出版后,在美国史学界引起相当关注,美国的权威历史学刊物《美国历史评论》(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称之为“二十世纪初中国最伟大的城市内日常生活的一份巨细无遗、具有启蒙性的、令人读之津津有味的报告。”美国中国学研究学术评论刊物《国际中国评论》(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认为“这是一本辉煌的着作。它在创造和追溯时空上超凡脱俗。此书再怎么样被隆重推荐也不为过--这不仅是因为它所表述的上海,甚至不仅是因为它所表述的中国,而是因为它为写作地方史创造了一个典范。”美国权威的跨学科的书评杂志《选择》(Choice)将此书列为“所有图书馆的必备之作”。此外,加拿大最具权威性的历史学刊物《加拿大历史学刊》(Canadian Journal of History)和英国中国研究的最主要刊物《中国季刊》(China Quarterly)也给此书极高的评价。

美国城市史研究学会在2001年把两年一度的最佳着作奖颁给了卢汉超教授,这是此大奖第一次落到华裔学者手中。

卢汉超的思路穿梭在上海大大小小的里弄,熙熙攘攘的平民市集,忙忙碌碌的普通人群,由此看到历史形成的某种轨迹,看到传统与现代的交错,看到一个城市性格的形成,也看到普通人及其日常生活与历史间的关系。他的研究普遍采用了社会学的调查和口述历史方法,从而扩大了历史的视野


文史不分家


这部着作能引起关注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在表述的方法上有其独特的文学的韵致。


卢汉超在中国的导师唐振常先生是一位由文学而转入史界的历史学家,他的“文史不分家”的风格,对卢汉超的历史写作产生一定的影响,而卢汉超所欣赏的美国中国史专家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的作品,也非常注重史学着作的写作风格。史景迁认为他的体验是试图把历史写作建立在特定的架构上,在一个层次上有历史的准确,又在另一个层次上表达感情,给所叙述的故事以更丰富的背景,“就像运用艺术一样,使历史写作接近艺术以取得更深层的效果。”


卢汉超认为,如何把历史着作写得既有史学的严谨,又有文学的潇洒,确实是一种挑战。史书的文学风格有别于散文和小说,它的叙述和结论必须严格遵守历史史实和场景,但又要体现叙述的力量,体现出独特的风格。


《霓虹灯外--20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是一本关于上海人的作品,上海这个城市以个体为本位的市民心态的形成、上海人崇商言利的务实精神、小市民精明柔软的人生态度,在整个历史场景的叙述中被形象地表象出来。就像张爱玲、王安忆的小说,只有呼吸着上海的空气长大,对上海的真实生活了解得透彻,真正触摸到老上海的感觉的人才写得出来。


整本书文字准确精到、不温不火、表达上非常节制,常常出现非常生动的画面。在史料的选择上,运用了很多在人们看起来近乎琐碎的场景,但是读来却寓意深厚。


如书中描写上海清晨的一段文字:“大多数上海人住在狭窄的弄堂里二或三层砖石建成的成排的房子中。新的一天伴随着两轮粪车沿着弄堂滚动的隆隆声开始了。收粪工推动大车所发出的喧嚣声总是打破黎明宁静的最早声音。小鸡叽叽喳喳地叫着;雄鸡一唱伴随着收粪工人的吆喝,东方渐渐泛起白光。随后,紧接着就是每天令人讨厌的生煤炉的活儿,煤是普通上海家庭厨房做饭唯一的能源。纸屑、木片用来引燃煤球。一缕青烟冉冉升起,在清晨泛白的天空中形成淡灰色的纹样。这一感觉,从远处外滩的建筑物那儿望过去,与从近处小山上俯瞰附近村庄的景象不无相似之处,而普通农户厨房烟囱中升起的缕缕炊烟正是中国乡村生动的群居生活的象征。”这段话虽然引自中文译本,但也可以看到原着的风格。


书中也引用了不少作家名人,包括鲁迅、茅盾、夏衍、郁达夫、王映霞的回忆录、传记、以及文学作品中对上海的记录,还有丰子恺的漫画等,真实地记录了那个年代人对上海和上海生活的感受。书中场景的栩栩如生,还能带出一股怀旧的气氛,很多生活画面其实一直在后来的历史中延续,甚至到了二十一世纪,上海繁华再现,但普通百姓的生活与这个灯红酒绿的冒险家的乐园依然呈现着极大的反差。霓虹灯外的某些场景看来恍若时光倒流,这使得人们在阅读时会忘了这是一本历史着作,难怪美国地理学界权威刊物《地理学评论》》(Geographical Review)说它“每一页都令人爱不释手。”


但历史毕竟是以客观科学为根基的一门学科,它必须要回到历史的层面,来探讨这些现象的深层原因,提出并回答现实的问题。卢汉超在书中对现代与传统提出了一些令人思索的问题,如那些较少有机会接触新式的卫生设施或者还居住在旧式房屋中的人,是否就被应称之为“传统”?“在一个飞速变化的世界中,下层社会就总是受传统束缚的吗?传统,到底意味着什么?最重要的是,‘传统’仅仅是‘现代’的对立面吗?抑或,在二十世纪上海的整体背景之中,另有一些别的意味?”不过更多的问题隐藏在字里行间,留给了读者去思考。


中国乞丐文化史

最近,卢汉超的新作《叫街者:中国乞丐文化史》Street Criers: A Cultural
History of Chinese Beggars,由斯坦佛大学出版。它从另一个角度贴近社会下层去看历史,以及上层文化与下层文化相互渗透的问题。此书将乞丐这个通常不为人重视或只在武侠小说里出现的题材纳入学术研究,从时空上下几个层面探讨乞丐这一群体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在目前的中国区域史和地域文化的研究方面,自从人类学家施坚雅(G.
William
Skinner),提出的区域研究方法后,学界对中国各区域的地方性强调有加,但同时却又对中国文化的整体性有所忽略。卢汉超则提出,中国各地乞丐文化的相似之处大大地超过他们在地域文化上的不同,使各地的乞讨和乞丐有一种独特而明显的共性。从这个意义上讲,研究乞丐文化可以从一个侧面说明中国尽管有区域的不同和习俗上的多元性,但全国仍是一个基本上一致的文化整体。


卢汉超描绘出的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从社会阶层而言,虽然在一般民众心目中乞讨是件可耻的事,乞丐与其他社会阶层之间在经济上也存有明显的鸿沟,但乞丐这个下层团体和主流社会之间的互动却是自发的、反复出现的、而且往往生动活泼,这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文化中存在的超阶层流通倾向。从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而言,乞丐的行会既是自发的又往往受到官方的认可。在很大的程度上,乞丐的组织与官方想要控制流民的意图或目标不谋而合,但却基本上无需政府花费,或花费不多。国家通过默许丐帮、丐捐的存在而向社会转嫁负担,用“无为而治”的方法将乞丐问题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卢汉超在新作《叫街者:中国乞丐文化史》中,延续了社会学的调查和口述历史的方法,也保持了叙述中的语言风格。他尽量运用第一手资料,而且只要有可能,就让乞丐自己说话

在二十世纪初期,都市改革在中国一些城市中取得了一些进步,但其成效非常有限。都市改革往往虎头蛇尾,不了了之,有关乞丐问题的改革又是各种改革中最不成功的一项,所以在晚清与民初的政治巨变时期,有关乞丐的各种习俗制度却基本延续着。到了二十世纪末,乞丐在中国主要城市大致消失了三十年后,又卷土重来。今日中国乞丐群体的种种迹象与民国时期的乞丐有许多相同之处,在在说明中国文化顽固的延续性。

在新作《叫街者:中国乞丐文化史》中,卢汉超延续了社会学的调查和口述
历史的方法,也保持了叙述中的语言风格。他尽量运用第一手资料,而且只要
有可能,就让乞丐自己说话。但是卢汉超也承认乞丐是一群非常不幸的、不断
地生活在极端贫困中的人们,任何对乞丐的研究,哪怕研究者对乞丐心存同
情,都避免不了上层社会的偏见。不过这部难得一见得历史着作很真实地让读
者看到了近代历史中乞丐的生活和乞丐鲜为人知却又生动活泼的一面。

与历史为伍

卢汉超涉足历史研究已有二十多年,但是他的简历中没有初中和高中的文凭,也没有大学毕业证书。他于初中二年级辍学,时值文化大革命开始,十年后他成为第一批恢复高考后的大学生,进入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1979年又以同等学历考入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读中国近代史硕士,成为文革后第一批硕士之一。毕业后,卢汉超留在上海社科院从事研究工作,出版了他的第一部专着《赫德传》,赫德是十九世纪在华外国人中最重要的一个传奇人物,他任清政府的总税务司职位达半个世纪之久,掌控了晚清政府的财政收入,是中国近代史上对中国影响最大、影响面最广、历时最久的外国人。《赫德传》成为第一部研究赫德的学术着作,出版后即在海外引起重视,费正清、司马富(Richard J. Smith)等人在其着作中作为大陆最新研究成果加以引用。

后来卢汉超东渡日本,继而又转赴美国,进入美国洛杉矶加州大学历史系,获历史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后受聘到美国乔治亚理工学院历史系任教,现为教授,研究生部主任和对华学术教育交流委员会委员。他的研究之路可谓顺遂,他可能是少有的多年来一直在同一领域耕耘、没有改变研究大方向的留美学者之一。

历史上,常常有历史学家影响国家决策或领导人的意志的例子,美国着名中国史学家费正清就以自己的研究改变美国的外交政策,特别是《美国与中国》一书对美国的对华政策产生过不小的影响。另一中国史着名学者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也曾应召从政。但是,卢汉超的见解则更接近史景迁,在研究上面对史事,而非先入为主的概念,保持中立心态,耐得住寂寞。但同时他也看到大部分的中国历史学者,在他们自身的领域之外影响有限的现象,历史学者要专注历史本身,但如果史书能有一定的影响力,能激发兴趣让人们关心并且思考历史引发的问题,将是更有意义的。历史学家在研究什么现在是不太有人关注了,然而人们喜欢把历史挂在嘴边,因为历史告诉我们是什么和为什么。如果历史着作能够将史实、理论与通俗的表达融为一体,那一定能吸引更多的读者。

在大陆出版的最新一期《史林》上,刊登了卢汉超与美国历史学会会长,耶鲁大学历史系斯特林讲座教授史景迁的谈话记录《史景迁谈史》,史景迁是在西方史学界享有的盛名的中国史研究学者,也是美国历史学会成立140年来仅有的三位中国史研究者之一。两位学者的谈历史,谈到一些看似很普通却又有深意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研究历史。他们谈到一个如何使严肃的学术着作,得到一般大众接受的技巧和艺术,认为“象牙塔”里的学者能对大众历史做一些贡献是很重要的。在美国作中国史研究,是要更多的人看见中国,懂得中国。

卢汉超教授在着书立说之外,也在为培养中国史的后起之秀,为加深中国史的研究的影响力作着大量工作。他是上海社会科学院特聘研究员、清华大学访问教授。同时兼任《史林》、《海外城市史研究译丛》和《上海史研究译丛》的编委,也是美国《亚洲文化与习俗》丛书的主编。英文学术论文散见于《亚洲研究季刊》、《近现代中国》、《城市史研究》、《社会史研究》、《太平洋事务》等西方主要学术刊物。多次应邀为《亚洲研究季刊》、《近现代中国》、《城市史研究》、《清史研究》等主要学术刊物和史丹佛大学、加州大学出版社、密西根大学出版社、华盛顿大学出版社等作学术评审,并曾为马里兰大学、台湾中央研究院、韩国釜山大学等大学和研究机构作教授聘用、升职的校外主评审。

他与同仁合写的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在1989年版的《上海史》是第一本上海通史,主编的《台湾的现代化和文化认同》(新加坡八方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从台湾的经济发展、宪政改革及社会变迁等多重角度,分析了台湾现代化进程中面临的复杂而敏感的文化认同问题。目前,卢汉超正主编十二卷本英文《亚洲文化与习俗》Culture and Customs of Asia 丛书,其中八卷已出版(美国青木Greenwood出版社,1998年-)。加深对中国近现代史的了解和沟通中西文化,是他的兴趣也是他的选择。



《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英文版。


一本关于地方史的着作何以引起学界如此注目?卢汉超着作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他给上海的历史保留了罕见的真实画面。有人把这本书称之为一幅近现代上海市井生活的“清明上河图”,由此可以想见这部作品中的上海,与很多作品和一般观众读者的心目中的十里洋场、霓虹闪烁、名媛精英有点距离,卢汉超的着作用非常冷静而细致的笔触,让人们了解在绚烂的霓虹灯背后,上海和上海人的真实现实,好似一部二十世纪初上海日常生活的百科全书。

中国的史学家以宏观治史的居多,虽然在一百年前,梁起超在提倡新史学时就批评中国旧史“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陈迹而不知有群体”,号召掀起“史界革命”。但是八十年代以前的中国近现代史研究,大都带有宏观社会史和通史的特点,历史着作常多见“骨架”,少见“血肉”。在大事件、大人物的背后,缺少平实的社会生活和生活方式的内容。

九十年代后中国文化研究视点的多元化,开始带动史学研究的平民化,社会文化史研究的内容不再局限于精英文化,研究者的视角下移到平民百姓,社会群体、地方组织、地域文化、人口组合、社会习尚都成为研究的课题,普罗大众的生活风貌、衣食住行、社会交往以及人际关系都成为研究的对象,新的研究领域不断被开拓,这些生动活泼的内容不仅对历史学家,也对读者产生独特的吸引力。

上海史的研究在这一波地域社会文化史的热潮中自然独领风骚,上海正在成为世界的焦点之一,上海史的研究引起很多史学家的关注,大有成为显学之势。据上海史研究会的统计,自1980年代以来,美、德、法、英、日等过关于上海史的博士论文已有不下三百篇,正式出版的上海史着作不下五十部,形成海派风格。上海文化常常被称之为海派而与京派相呼应。

海派一词在早期因文学上的鸳鸯蝴蝶派而为人们所熟知,如今已成为上海都市化、通俗性风格的文学艺术作品的代名词,也常成为上海风格的代名词。到底什么是海派?卢汉超以上海这个城市的普通居民的经验为元素,从经济社会史的角度来看海派的历史渊源,探讨了上海这个五方杂处之地的形成原因,以及海纳百川精神的蕴育过程。各种外来文化对上海市民的生活方式产生了怎样的影响,上海人又如何将泊来品吸收、改变,海派如何在传统与现代、新与旧、中与西、开放与保守的冲撞,逐渐形成理性、务实、精明、自由和包容的独特的地域性格和文化。同时在大量的数字和史实的梳理和剖析中,论述了传统力量在上海乃至整个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地位,以及城市化、现代化和西化在中国的土壤里的奇特景观。


显微镜下看上海

历史的形成总是以鲜活的生命和经验为基石的。卢汉超着墨的上海史,犹如拿着显微镜去看生动、鲜活、详致的上海,一个由众多小蜂窝构成的蜂巢,一个精密的、拥挤的、多功能的居住区域。那是大多数上海居民赖以生存的上海,也就是小市民和城市贫民生存其中的上海,这些常常被忽略的群体的生活和工作状况,是上海城市形成与发展的非常重要的元素。

在这里,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黯淡,璀璨繁华的十里洋场远去,相反,占城市主体的上海小市民、棚户区居民、屋檐下的男男女女纷纷登场,从清晨到深夜,一家一户的日常生活被精细地刻划出来。这是一个像被拼贴出来的城市,各种各样的人混居。知识分子、小市民、工人、人力车夫、乞丐、暴徒、妓女、卖艺者、小摊贩、冒险家、还有大量新移民和过客,各自循着不同的生活方式在这个纷扰的城市中寻找自己的生存空间。

卢汉超以学者的严谨,从城市的各个细节入手,引用了大量文史资料,在细节的叙述中记录了上海真实的节奏、感觉、风格、人情、性格。他仔细考察了当时上海人的生活起居、喜怒哀乐、日常情趣,虽是历史着作,用的却是工笔画的手法,市井风格,以小见大,微观中见宏观,在方法上自创一局。

卢汉超也以历史学者的直觉,在被忽略的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中,捕获到地域性、国家性乃至世界性的问题。在他看来“如果说人类历史的首要因素是人,而影响人类思想和活动的因素包括人在哪里居住和劳动。那么对日常生活史研究的重要性就不言而喻了”。他从自己研究的经历中感受到“日常生活中的琐事往往能揭示出比较复杂或深奥的力量无法揭示的简单明了的真理”,我们通常所谓的传统根基,其实既非中国的上层建筑,亦非外国人带来的外来文化,而是人们的日常生活。“在我们能够说任何一种理论模式已经非常有意义地构造出中国历史的本性之前,我们需要更详细更细致入微地刻划普通人的生活。”

卢汉超原籍广东,生长于上海,对上海普通人的生活有丰富的感性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讲,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但记忆的碎片和零散的画面,并不能代替学术研究,更何况该书所写的是晚清民国时期的上海。从普通人的生活去写历史,无疑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材料分散在各种地方志、统计资料、报章杂志、回忆录及民间史料中,不能凭一批档案或几本史料来着书立说。资料的收集和整理就考验了作者的智慧和判断力。

写这本书,卢汉超用了十年时间,引用文献七百余种,从林林总总的史料中,筛选出有价值的内容。他还调查了上海四个地区的七处居民点,采访了四百多名出生于1930年之前、1948年前就居住在上海、在上海从事各种职业的普通人,旨在探寻上海居民的来源和外来移民在1949年前所经历的社会与经济变迁。

他的思路穿梭在上海大大小小的里弄,熙熙攘攘的平民市集,忙忙碌碌的普通人群,由此看到历史形成的某种轨迹,看到传统与现代的交错,看到一个城市性格的形成,也看到普通人和他们的日常生活和历史间的关系。他的研究普遍采用了社会学的调查和口述历史方法,从而扩大了历史的视野。也让美国人听到了普通中国人用他们自己朴素的言词来陈述的故事,看到显微镜下出现的一个城市社会经济发展的脉络。

其实显微镜下的上海,不仅仅是上海而已。作为中国的前沿都市,上海的发展也是中国发展的前奏。美国学者罗兹`墨菲(Rhoads Murphey)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在一部研究十九世纪到二十世纪中期上海历史的书,《上海-现代中国的钥匙》中提出:“上海,连同它在近百年来成长发展的格局,一直是现代中国的缩影”,上海提供了一把用以说明现代中国已经发生和即将发生的新事物的钥匙。上海的独特性显而易见,它在某种程度上引领着全国性新事物新风潮,打开上海这扇门,可以窥见中国的很多现象和问题。在美国研究中国史,按着名中国史专家史景迁的说法,是要鼓励读者去思考“这真是一个复杂而又意思的社会。那里有些西方人闻所未闻,思所未思的事情。如果我们想要了解中国,或者即使是与中国共事而不了解它,我们也应该对此有所思考。”“我们需要让中国人告诉我们他们的故事,而不总是告诉他们应该对我们讲什么。”


旧上海的市井风情

2006年2月2日2:45:54(京港台时间)


卢汉超

太阳渐渐地斜西了。弄堂里吹入一阵阵地晚风,于是穷人可以享点小福,从三层搁,亭子间爬了出来,上身赤膊,下身一条短裤,芭蕉扇一把,坐在弄堂里,这时,后楼阿大,灶披间的好婆等,不约而同的来集在一处。于是阿大与阿三阿四,大谈特谈,上谈玉皇大帝,中谈陈济棠飞机失事,下谈昨天某家娘姨,与某家车夫,在某处开房间

在上海,没有什么能象那些比比皆是的弄堂使人能更了解这个城市人们的日常生活了。这些邻里社区是上海绝大多数市民的居家住所。他们不仅仅住在里弄社区,这儿也是他们工作、娱乐、社交以及日常购物之地。总之,弄堂就是这些居民的城市。相比之下,上海的那些高级的和广为人知的区域并不是普通人生活和活动的场所,甚至和人们毫无关系,里弄才是显示了大部分上海人生活真正的世界。我们或许可以以弄堂的进口为界,把里弄生活在形体上(但不在文化方面)分成密切相关的两个部分。在弄堂口后面的房子里,是上海普通市民的隐私(有时候也并不那么隐私的)世界。弄堂外面的马路上,则是弄堂里日常生活的延伸。


每天清晨的马桶展览会

上海是二十世纪上半叶世界上最现代化的城市之一,但与此不相称是大部分市民家中没有卫生设备。上海是最早有电、煤气、电话以及其他现代化便利的城市之一,但是直到这个城市发展的鼎盛期即二十世纪二十至四十年代,家庭厕所对于大部分居民而言仍只是一只木制的马桶,这一点基本上与偏僻的内地乡村没什么两样。倒马桶不仅是一项令人讨厌却又无法逃避的日常工作,而且成了都市生活清晨的序幕。

所有的马桶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基本是相似的:木制的,鼓形,大约十六英寸高,直径约一英尺,顶部坐圈为一英寸半宽的木边,一条铁质或黄铜的圆环固定住桶身,圆形的木盖上挖两只半圆形的凹槽以便捉取。马桶内内外外刷满了桐油以防渗漏及确保能长期使用,一般都漆成紫红色或金黄色。

由于马桶是日常生活的必备品,往往作为妇女的陪嫁物。在这层意义上,马桶就好象诸如如今上海新娘的陪嫁物品彩电一样,但是更加不可或缺。马桶作为陪嫁物时,里面装了红蛋,象征并祝愿新婚夫妇能早日生育(尤其是男孩)。精美制作的马桶环绕着镀金环,桶身和桶盖上还描画着龙凤图案。这种马桶有时成了偷盗的目标。

如果附近有一所公共卫生间的话,男人们多半会去使用,这与乡下的情况差不多。但是事实上附近的公共卫生间也并不方便,因此小小的马桶就成了每个家庭成员的必用之物。一项很重要但令人讨厌的家务就是在上半夜将马桶放到后门外去,由收粪工负责将它们倒空。收粪工通常在四五点钟到达,天还未亮,此时大部分人仍在梦乡。拖着黑色的有着两只红色车轮的粪车,收粪工进入里弄,喊着:“倒马桶!倒马桶的来了,倒马桶!”有时他摇着铜铃。声音划破了里弄的宁静,常常引起了一阵阵的鸡鸣。

半个多世纪以前,一位作家用幽默的语调描述了这一场景:“大家小户,形形色色的马子。横七竖八,散兵线般陈列里巷中,如开‘马桶展览会’,猗欤盛哉!”欧尼斯特.海普那( Ernest Heppner),一位战争时期居住在上海的犹太人,回忆起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在上海的生活:“虹口(卢注:虹口有很大的犹太人居住区,里面也住着很多普通的中国人)的房子很少带有厕所。大多数房子的入口处往往放着一只马桶。每天清晨,一个苦力推着一部车子,一边嚷嚷,一边挨家挨户地来倒马桶,以用作肥料”。实际上,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几乎有一百万户石库门房子的居民还在演绎着与民国时期差不多的收粪故事,原因很简单,他们的家庭厕所仍然是“亲爱的马桶”。作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一个六十或七十年代出生的人,看见的是与其祖父母半个世纪前所见几乎相同的里弄场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晚期上海的一个居民开玩笑似地用“壮观”两字描述那个时代的景象:上百只马桶摆龙阵似的曲曲折折地从弄底一直摆到弄口。住在沿街面房子的住户,甚至就将马桶放在昏暗的路灯下的街道旁。

粪车离开后,倒空的马桶置放在弄堂边上,接着就是早晨一件十分重要而又令人生厌的事:刷马桶。主妇们所用的两英尺长由竹条制成的马桶刷很容易从里弄小店或摊贩手里买到。在弄堂里刷马桶,是女性家庭成员,一般是母亲或祖母的活儿。未出嫁的女儿基本不做这一事情。一位居民回想起她唯一一次看见男人刷马桶的情景。那是春节期间的某一天,李锡康老人家唯一的女性,他的儿媳回嘉定乡下娘家探亲。不知为什么,当天晚上她没能赶回来。第二天清晨起床后,一家人陷入了恐慌:谁来刷马桶?让年届中年的父亲或那三个十几岁的儿子在大庭广众之下刷马桶是无法想象的。较之于儿孙,老祖父似乎更合适一些,于是老人准备去做这件令人尴尬的事情。这时,邻居彭太太伸出了援助之手。显然,她认为让一个大男人来刷马桶是不适当而且令人同情的。其实,只要每个月花上约一块钱就能雇一个女佣来刷马桶,但这种服务通常是以月为单位结算的。

刷马桶要使用一定的力气去清除粘在马桶壁上粪便。在清洗的过程中要频繁地加水、倒出。如放入一盆小蚌壳在马桶内,用竹刷子刷的时候就更加有效。居民们知道刷马桶的最佳时间是在粪便变干粘在马桶壁上之前。于是,当粪车一离开弄堂,家家户户便即刻开始刷洗马桶,场所通常是在居屋后门外靠近阴沟的露天空地。弄堂里于是充满了喧闹声,上海人幽默地称之为“弄堂奏鸣曲”。主妇们辛勤刷洗马桶的场景在上海随处可见。直至1994年一位作家还如此形容:“每天清晨,八十万只马桶在弄堂涮响,成为上海晨曲的特殊音响”。马桶刷完后,居民们将之斜靠在墙脚让其自然晾干。通常不到半个小时居民们就都完成了这件早晨的工作。


里弄小贩的吆喝声

上海市民有理由嘲讽清晨弄堂里的情景:全国最现代化的城市,以“东方巴黎”、“中国的纽约”、“世界第六大都市”着称。与成千上万贫民窟的居住者相比,里弄住宅区的居民还是都市里的“中产阶级”。而在日常生活中他们仍不可避免地要使用那只小小的木制马桶,同样的东西在农村已被使用了许多世纪了。

然而,粪车离开后的里弄生活景象才显出城市的繁荣,人民的小康和生活的便利。街头的商贩──他们贩卖食品,提供各种服务──以其特有的方式走街窜巷,劲头十足地做着生意──这些小商小贩描绘了上海日常生活的另一幅图画。


薏米杏仁莲心粥/玫瑰白糖伦教糕/虾肉馄饨面/五香茶叶蛋

这是鲁迅1935年所写的散文《弄堂生意古今谈》开头所记录的上海里弄小贩的吆喝声。上海市民对此特别熟悉,因为小贩们每天走街窜巷沿街叫卖他们的货物。正如我们所知,鲁迅最后十年生活在上海,主要居住在里弄房子里。他度过生命最后三年的那所住宅,是虹口一幢普通的新式里弄房子,现在已是受到保护的遗迹。

在许多场合,鲁迅以其着名的洞察力,运用杂文(一种夹杂着议论的短篇散文)记录了上海里弄生活的情景。关于叫卖声,他写道:“假使当时记录了下来,从早到夜,恐怕总可以有二三十样。居民似乎也真会化零钱,吃零食,时时给他们一点生意,因为叫声也时时中止,可见是在招呼主顾了”。小贩可以挤身于都市弄堂生活剧最活跃的演员之列。一大早,当粪车离开之后,他们开始贩卖大米、蔬菜等食品。于是,各类食品的叫卖声在都市里弄中回荡一整天,上海成了一处没有比之更便利的吃的世界。食品商贩是无处不在的,从外地来到上海的人们很容易就能注意到他们。

1935年,一位美国记者到达上海不久,发现“这里在一天中的任何时候有着各种各样的食品。除了早餐、午餐和晚餐──上海的中国人和我们一样一日三餐,而广东人只在十一点和四点吃两顿──你还可以在上午随时享用午前点心:拌有火腿丁、虾米和鸡丁的汤面或炒面,或者是甜杏仁羹。下午的小吃有各式各样甜的或咸的豆沙馅、猪肉馅或菜馅的馒头”。这些食物总是在那些所谓的普罗(无产阶级)餐馆或者里弄中的大饼店里出售。但最大众化的和别出心裁的食品还得到街头挑着骆驼担的商贩那儿去买。

挑着骆驼担的食品商贩在上海到处可见;就如同作家哈丽德.塞甘特( Harriet Sergeant)所说,这些沿街叫卖的商贩 "将小吃变成一种上海风俗"。他们做买卖的路线并不是上海的大马路,而是背街后巷和里弄,那里才是绝大多数上海市民所居住的地方。

1949年解放后,老上海常常回忆起街头小贩所提供的各种不时之需的服务(诸如能果腹的各类食品)和“过去那段美好的时光”。离开这座城市的上海人会怀念那些随时随地可以买到的形形色色的“小吃”,以及街头的各种吆喝声。

铁民(Tim Min Tieh,出生于1905年),一位在欧洲和美国生活了多年的上海人,1940年当他准备离开被战火破坏的欧洲,在里斯本等候去美国的轮船的时候,他想起了上海街头商贩的吆喝声。起先,他居住于罗塞尔市(Rossio)中心。“葡萄牙司机不断地按着车喇叭,其实街上很空阔,”铁民写道,“每天傍晚坐在窗前,被迫听着令人发狂的噪音,回想起童年时代老上海街头摊贩们悦耳的叫卖声,对照是如此强烈,我不禁感到颇为遗憾。”于是铁民开始写了一篇题为《老上海的街头音乐》(“Street Music of Old Shanghai”)的散文,以缓解自己的思乡之情。写作不久就中断了。但他对上海街头如音乐一般的吆喝声的怀念并没有随之衰退。

四十年后,当他偶然找出那份未完成手稿,萌生了继续写了下去的念头,并最终完成了这篇文章。此文在他的一些对老上海生活鲜有所闻的年轻学生中传播。1993年夏天我访问铁民的时候,他已是88岁的老人了,而且双目失明,但仍在家中教授英语。他关于老上海生活的记忆依然极为清晰详明。


各色食品随季节变化

上海弄堂里所卖的各色食品反映了季节变化的节奏。商贩将新鲜上市的节令食品很及时地带到里弄,以满足居民的需求。许多食品甚至在食品店里还买不到。例如,当新鲜的玉米刚刚收获,小贩将之放入铺着棉被而保温的漆篮中来到里弄中叫卖,“珍珠米,热腾腾的珍珠米!”这种玉米品质优良,鲜嫩多汁,香甜可口。

另一种大众节令食品是白糖梅子,晚春早夏当杨梅还是鲜绿的时候即可采摘。白糖梅子上市意味着江南被称为“黄梅天”的梅雨季节的到来。梅子包裹着白糖以缓解它的酸味,这种酸酸甜甜味道的使人十分愉快。仅仅提及白糖梅子就能引得老上海们满口生津。这种水果正好符合中国人评品好食品的三项标准:色、香、味。白糖梅子因其颜色被人形容为如“白雪公主”,显示了西方流行文化对上海的影响。一位居民带着遗憾回想起这种水果,这一在三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上海人最喜爱的节令物品,到了六十年代逐渐匮乏了,当时政府的政策是“以粮为纲”。这导致江南大部分地区水果种植大量减少,而这里正是梅子生长的地方。


聊天的话题不仅仅是流言蜚语,还可能包括正在发生的政治事件。民国时期上海的政治性的上街示威和工人罢工和市民们的这种交往也许也有一定的关系。无论如何这种交往在传播政治活动信息方面扮演着自己独特的角色

白糖梅子并不是解放之后,或是使许多农作物大量减产的大跃进之后,从里弄中消失的唯一食品。白果是另一种已经消失的食品。多少年来,夏日上海的街头有卖炒白果的。在午后,小贩们挑着一口圆底铁锅,以及一只简陋的炉子,出现在弄堂中。铁铲在锅中翻炒着,白果混合着碎瓷片,以确保能均匀地受热。白果和碎瓷片在锅子里发出嘎嘎作响的声音,这也是引起人们注意的手段。小贩一边炒着白果,一边唱着:

热白果来,热白果,/只只脆来,只只大。/若是要吃热白果,/─一块钱来买三颗。/─三块钱来买十颗。/─哎!又香又甜又是糯。

不论是小孩还是成年人,无不被炒白果的声音和悦耳的吆喝声所吸引。当小贩在路边或弄堂口停下担子,人们连忙准备好零钞,围上去购买新出炉热乎乎地包在纸袋中的炒白果。

街头的商贩是很有天赋的广告家。一些食物被介绍为具有轻微医疗效果或者很有营养的食品。例如芦根就被认为具有预防某些疾病尤其是夏天流行病的功效。这一功效由小贩的吆喝声而广为宣传:“哎!芦根当茶喝,明目效果强。夏天小儿用了它,包你皮肤不生疮。”

另一种食品梨膏糖,是自咸丰年间(1850-61)即流行于上海的特产。上海居民特别熟悉卖梨膏糖的吆喝声,小贩来到里弄,用苏北方言唱道:“呜呀呜哩? 呀,梨呀梨膏糖呀??老爹爹吃了吾的梨膏糖呀,一觉困到大天光呀;老奶奶吃了吾的梨膏糖呀,耳不聋来眼不花呀。”吆喝往往用手风琴伴奏,总是一个曲调,可以更换不同的歌词,唱出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人吃了梨膏糖后的种种好处,以及不吃梨膏糖的种种坏处。

在冬天死一般寂静的夜晚,商贩依然做着生意,给他的顾客带来最喜爱的食品。夜晚具有代表性的小吃是新鲜的檀香橄榄。这一果品吃起来略带一点涩味,慢慢地则变成了令人愉快的轻微的甜味,具有清新提神的效果。人们相信橄榄可以帮助度过寒冷的夜晚,它是上海人最喜爱的食品之一。乔治?王对童年时代冬天夜晚定时到来的卖橄榄的小贩依然记忆犹新:“深夜里,假如我还醒着,我能够从好几条街外就听到小贩的叫卖声,‘檀香橄榄,卖橄榄!又香又脆的橄榄,来买我的橄榄!’ 小贩肩头挎着用粗绳系缚的篮子,鲜绿的橄榄上盖着湿毛巾。橄榄根据大小有三种价格:饱满的、瘦小的、以及呈黑褐色的。最后一种是前一天的存货。”

另一种大众化的宵夜是粥,即用糯米和莲子做甜甜的稀饭。莲子据信是很有营养而且具有滋补效果的食品。粽子,一种用糯米制作裹着新鲜芦苇叶类似金字塔状的食品;汤团,用糯米粉包有肉馅、豆沙馅或芝麻馅,伴以汤水的食品;馄饨也可以在夜晚的弄堂里买到。小贩备有蒸煮食物的火炉。他们的叫卖声打破了寒夜的宁静: “火腿粽子啊!白糖莲心粥啊!”老主顾已等了很久。当他们一听到这叫卖声,立即从二楼的窗户放下一只装着钱和碗的竹篮,在寒冷的夜晚跑到屋外可并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1933年,小说家张恨水正住在上海,他的书斋是天津路一条弄堂里的一间亭子间。小说《啼笑因缘》于1932年至1933年在《新闻报》上分期连载,流行一时,因此张决定做一名作家。事实上,当时张正同时为十家出版社写小说。社会交际使得张白天十分繁忙,因此他习惯于夜晚在书斋写作。卖粽子的小贩的到来成了张吃夜宵的信号。张的妻子,在上床睡觉前,总不忘提醒老公:“倘有小贩喊卖火腿粽子,给买几只。”

卢大方,一位曾长期生活于上海的作家,回想起某天晚上从弄堂小贩那里买了一碗馄饨,从而成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他在上海那段放荡生活的“催化剂”。那个与其命运相关的夜晚,卢正和一些年轻的朋友在弄堂里的一间房子内欢快地聚会,这是“旧上海”的典型的沙龙。大家玩得很开心,当参加者注意到时间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夜。“我们饿了,听到了弄堂里‘笃笃’的声音,”卢写道,“那是卖馄饨的来了。女孩脱下她们的长筒丝袜,扎在一起,成为一根绳子,一头系着篮子,从窗口放下去。鸡蛋味的馄饨,一碗接着一碗,吊上了我们所在的三楼。大家一起享用着美味。”四十年后,陆在香港回想起当时的情景,那碗热腾腾好吃的馄饨导致了他生命中第一次的性体验,她是聚会中的一位女孩。

卢大方的逸事给上海弄堂里的本是司空见惯的晚间生意平添了一种风情。如卢所述,在经常而又定时交易的基础上,顾客与商贩之间已建立了一种相互依赖的关系。每天,小贩们准时在弄堂里出现,已成了居民每日生活的一部分。例如,几乎所有卖馄饨的小贩其经营时间为从晚上8点到凌晨1点,他们沿着确定的路线从一条弄堂走到另一条弄堂。这样,在某一特定的里弄他们差不多每天会在同一个时间段出现。当听到“噗噗噗”或“笃笃笃”的声音,因小贩使用不同类别的竹板而有所差别,老顾客准备好了盛器和钱钞在门口等着,或者从窗口吊下一只装着钱的器皿。小贩收好钱,没几分钟便盛好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馄饨薄薄的皮--煮熟后皮变得透明了:里面的馅(猪肉或虾肉)呈粉红色,与绿色的葱花、黑褐色的香菇、金黄色的蛋皮、以及咸芥根相互映衬。对于许多人来说,这已成了无法抗拒的夜间美味。


邻里关系和流言蜚语

根据居民的职业特别是大部分人家都有能力住上一房一户的情况看,正明里尽管不是十分富裕,也还可以算是一处小康的住宅区。在一些拥挤的住宅区里,居民之间的联系更为密切,彼此之间更加知根知底。绝大部分的里弄房子是联排式的,人们住在隔出来的房间内。在这种环境里,邻里之间的联系往往远超出于仅仅是讨论租金等问题。石库门住宅邻里之间的关系要比新式里弄密切得多。一般而言,房屋品质越高,居民之间的联系越少。


拥挤的里弄有时是自成一个小小的社区,邻里之间没有多少秘密可言。就象有两位历史学家注意到的那样,在这种社区里,无论何时只要一户人家有客人上门,邻居们都会来问好。如果一家有了困难,大家也会伸出援助之手。邻里之间分享着彼此的悲痛和欢乐。甚至当一户人家包了馄饨或饺子,也会与他们的邻居分享。人们可以放心地上班工作,如果突然下雨,隔壁阿婆会帮忙把晾在外面的衣服收进来。人们也不必担心偷盗之事的发生,邻居会帮着照看以解除后顾之忧。对此上海人可以说:“远亲不如近邻。”

对于习惯于住在比较有隐私环境中的人而言,这种邻里关系是恼人的,因为个人隐私常常会受到侵犯。但住惯了里弄的居民一旦离开,他又会怀念这里人与人之间的那份热情。

1949年后的上海,居民们往往不情愿迁出拥挤的弄堂,搬入由工作单位分配的较为宽敞的新公房。这其中有各种因素,但舍不得老邻居常常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一位迁入了新居的里弄居民在为地方报纸所写的小文中抱怨,在他所居住的新公房“要和邻居聊天几乎是不可能的”。而在他以前居住的红豆巷里,邻居们常常在夏夜的小庭院中一起聊天乘凉。回想起过去,他不禁流露出了一种失落感。“尽管不少邻居的谈吐粗俗甚至无礼”,作者写道,“乘凉的时间却充满着坦诚、友好和幽默……一旦有人进入了小庭院,他会忘记酷暑的闷热。夏夜每个小庭院里充满着快乐和笑声。”

夏夜在弄堂中乘凉是上海的风俗,在身心得到松弛的同时也为邻里之间增进友情。晚饭时开始的三个小时──晚上6点到9点(在7、8月份太阳要到8点才下山) ──上海人称之“乘风凉”。走出酷热窒闷的房间,带着小凳子、扇子、席子,有时还带着饮料(其中盛行一种和绿茶一起泡的菊花茶)、瓜果(西瓜是最流行的),大家坐在弄堂里一起聊天。这就是里弄中的“沙龙时光”。邻居们讲着故事,互相闲聊,谈论新闻或时事,也增长了知识。这往往是关系比较疏远的邻居互相交谈的唯一机会。作家茅盾曾回忆1927年是他写作生涯的开始,那年夏天他住在景云里,“晚饭后便在门外乘凉,男女老小,哭声笑声,吵成一片。”

据称鲁迅的杰作《门外文谈》就是1934年他住在上海里弄时夏夜闲聊的结果,因此起了这么个名字。书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听说今年上海的热,是六十年来所未有的。白天出去混饭,晚上低头回家,屋子里还是热,并且加上蚊子,这时候只有门外是天堂。因为海边的缘故罢,总有些风,用不着挥扇。虽然彼此有些认识,却不常见面的寓在四近的亭子间或搁楼的邻人也都坐出来了,他们有的是店员,有的是书局里的校对员,有的是制图工人的好手,大家都已经做的筋疲力尽,叹着苦,但这时总还算有闲的,所以也谈闲天。闲天的范围也并不小:谈旱灾,谈求雨,谈吊膀子,谈三寸怪人干,谈洋米,谈裸腿,也谈古文,谈白话,谈大众语。

这里提到的话题除了语言和文学外都是那一年夏天上海报纸上登载的东西。夏夜闲聊是里弄住宅区中具有代表性活动。另一位作者所描述的里弄生活显然要比鲁迅的弄堂要贫困些,但夏夜乘凉聊天的景象却几乎是完全相同:

太阳渐渐地斜西了。弄堂里吹入一阵阵地晚风,于是穷人可以享点小福,从三层搁,亭子间爬了出来,上身赤膊,下身一条短裤,芭蕉扇一把,坐在弄堂里,这时,后楼阿大,灶披间的好婆等,不约而同的来集在一处。于是阿大与阿三阿四,大谈特谈,上谈玉皇大帝,中谈陈济棠飞机失事,下谈昨天某家娘姨,与某家车夫,在某处开房间。

聊天的话题不仅仅是流言蜚语,还可能包括正在发生的政治事件。民国时期上海的政治性的上街示威和工人罢工和市民们的这种交往也许也有一定的关系。无论如何这种交往在传播政治活动信息方面扮演着自己独特的角色。

居民们生活里弄中可能感到很安全,但另一方面他们自己的生活也可能被别人近距离地观察着。不仅仅是他们家来了哪些客人,晚饭餐桌上有什么食物,谁经常坐黄包车去买东西这类事情很容易被邻居所知道,甚至恋爱和通奸在邻里之间也很难长期保守秘密。的确,有时这些“小市民”好象很喜欢打探邻里之间与性有关的事情,假如据一项学术研究显示的那样,上海的小市民是二十世纪早期(尤其是在二十年代)在全国极具影响力的“鸳鸯蝴蝶”派小说的主要阅读者,那么对于里弄居民而言,邻里之间的暧昧故事是他们所阅读的爱情小说的生动再现。一位住在石库门房子里的教师曾这样描述他是如何发现住在三楼的邻居的秘密的:

那模样确乎是一个入时的徐娘,她用一个小大姐服侍,其余没有人。我起初弄不明白她是甚么路道,说她是做生意的,却不出门的时候多,男人也没有来,只有一个黑苍的西装朋友,每隔两三天来一回,有时过夜,有时不过夜。那西装朋友象是个外路人,年纪也要四十光景了,这当然是那个人外室。有一回,我突然瞧见一个穿着袈裟僧鞋的和尚,进了门直上三楼去,我不禁大奇,想那女人暗底里还姘和尚吗?我有意等那和尚出来,看看是什么样子,到晚上,那和尚下楼了,我觌面对他一瞧,却恍然大悟起来,原来那和尚不是别人,就是那隔两三天来的西装朋友,不过每次来总戴着铜盆帽,瞧不出他的光头,由此,那女人的秘密,被我完全发现,她却是一个和尚的外室。

这段文字所使用的是典型的上海小市民语气:对他人的事情十分好奇,喜欢谈论他人的隐私。所发掘出的丑闻当然就充当弄堂闲聊谈的材料。


  (以上段落摘自《霓虹灯外:二十世纪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三部《上海屋檐下》之第五章《在石库门后》)

作者:安普若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上一次由安普若于2006-2-08 周三, 15:03修改,总共修改了2次





返回顶端
阅读会员资料 安普若离线  发送站内短信 发送电子邮件 浏览发表者的主页 QQ号码什么是QQ号码? MSN
显示文章:     
回复主题   printer-friendly view    海归论坛首页 -> 海归茶馆           焦点讨论 | 精华区 | 嘉宾沙龙 | 白领丽人沙龙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


 
论坛转跳:   
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 不能回复主题, 不能编辑自己的文章, 不能删除自己的文章, 不能发表投票, 您 不可以 发表活动帖子在本论坛, 不能添加附件不能下载文件, 
   热门标签 更多...
   论坛精华荟萃 更多...
   博客热门文章 更多...


海归网二次开发,based on phpbb
Copyright © 2005-2024 Haiguinet.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