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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连载]风里有歌(36-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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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连载]风里有歌(36-61)   
温莎林




头衔: 海归少校

头衔: 海归少校
声望: 博导
性别: 性别:女
加入时间: 2007/10/14
文章: 627
来自: 温莎的树林
海归分: 20686





文章标题: [连载]风里有歌(36-61) (3772 reads)      时间: 2008-8-02 周六, 11:11   

作者:温莎林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第三十六章
“最近你跟二姐联系了吗?”亚南问大姐。她基本上不给二姐打电话,多少有点避嫌的意思,一般都是二姐打过来。自从她来了这个学校,二姐只打了一次电话过来,所以,倒有好几个月没有联系了。
“我 几个礼拜前给老二打过一次电话,也就聊聊天,老二的心情好像很不好。我劝她生孩子,被她一句话顶回来,说什么‘这种日子大人过着都没意思,还生个小孩子出 来一起受罪干什么’。你说,这讲的什么话。我觉得她是顺惯了,来了美国没有工作过一天,在家里做少奶奶,所以脾气越来越大。要是让她像我们这样天天一大早 爬起来去干活,还要看老板脸色,肯定就知道自己的日子有多好过了。你有空也劝劝她,你们俩从小就说得来。”
大姐并不知道亚南和亚欣从前的那点过节,总以为她们还跟小时候一样亲密无间。
亚南撇撇嘴角,叫我劝她,有什么好劝的,她自己混得最好,要什么有什么,还在那儿叫,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还有你,亚南,总和卫东分在两个地方,也不是个事啊。”
“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啊。大家各忙各的,互不干涉。”亚南没想到大姐一个弯转到自己身上,心想这个人现在一旦入世,简直什么都要管。
“不管这样,夫妻俩长期两地分居,是影响感情的。像我跟你姐夫,当初他在宾州找到一个工作,比现在的工资高很多,后来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去,就是觉得无论如何,两个人应该在一起,哪怕是一起受苦,日子也好过一点。” 大姐的口气里不无得意,觉得自己的老公有良心。
亚南开始皱起眉头,把眼珠向上抡了一圈,她想像不出自己和卫东在一起受苦,日子怎么能好过。跟卫东在一起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到常常吵架的地步,可是总觉得没有什么话可以说。夫妻之间,未必要“酒逢知己千杯少” ,然而“话不投机半句多” 总不是一件好事。两个人在同一屋檐下,却懒得跟对方多讲话,那种感觉是难堪的,倒不如分开,打打电话,还能保持客客气气。
亚南跟大姐敷衍两句,挂上电话,往床上一倒,望着天花板发呆,眼里却又出现今天上午在生物系大楼前孙皓和她挥手道别时略带缅腆的神情。这个人,他心里在想什么呢?
这些日子来,由於项目上的关系,她和孙皓见面的机会比较多,可是,大都是公事公办。每次见他之前,亚南心里总会莫名的兴奋一番,可是,真的见了他,又好像没有什么合适的话题。
十点多了,亚南漱洗完毕,准备上床睡觉,电话铃却又响了。
拿起电话,喂了两声,才传来一个早已印在她心里的声音,“亚南吗?”
“是。” 她知道那是谁。
“我是孙皓。”
“我听出来了。”
“我,其实,也没什么事。” 他的声音不像平常那样和缓而镇定,相反,带着几分犹豫。
亚南嗓子发干,一时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半晌,那头说了一句,“晚安。”
亚南撑着也说了一句晚安,却半天放不下话筒,对方也没放下话筒,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她甚至听得出那头孙皓微微的呼吸声。
终於,她把电话挂上。
原来不是自己的错觉,如果孙皓没有同样的感受,他为什么莫名其妙一个电话打过来?他一定有什么话要说,可是,电话打通了,他又为什么不说呢?他有话不说,我怎么会知道呢? 这 一夜,亚南失眠了,她抱着靠枕,在床上坐到两三点钟,才勉勉强强睡着,却又一直做梦。梦里,好像回到很久以前,在心里苦苦暗恋陈哥哥,一个一个的为他叠幸 运星,叠了整整一瓶,五颜六色的交到他手上。可是,后来又被姐姐还给了她,她把那一瓶星星从楼上扔了下去。再后来,姐姐嫁给了陈哥哥,她,却嫁给了方卫 东。
梦里,没有什么喜怒哀乐,只是把过去的事情重新又演了一遍,好像是隔着帘子看别人的故事。醒来的时候,亚南只觉得两个肩膀又酸又麻,像跟人打了一架似的,头也痛得厉害,勉强起来走几步,整个人头重脚轻。
一定是感冒了,她在洗手间镜子里看见自己两只眼睛也红得厉害,撑着从箱子里找出从国内带来的感冒药,吃了两片,又回到床上去,给程嘉言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感冒了,让他帮自己请病假。
她突然想到,今天是和孙皓他们组的例会,他知道自己生病了,会怎么样呢?想着想着,大概是感冒药发生了作用,她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等这一觉醒来,天又黑了,看看钟,六点多了。
亚南头痛好多了,身上也不那么酸,这下,才觉得肚子咕咕叫得厉害。
打 开房门,一股鸡汤的香味扑面而来,传来程嘉言一贯嘻皮笑脸的声音,“我告诉你,这治感冒啊,什么药都比不上鸡汤。只可惜在美国,买不到草鸡,超市里卖的鸡 都是大规模饲养,从一生下来,一个劲喂喂喂,喂到够份量就马上拿去宰掉,从生到死,脚都没掂过地,严重缺乏运动,这样的鸡,看上去肥肥的,其实,肉一点也 不香,嚼起来渣渣的,营养价值也差了。”
何静又好气又好笑的打断他,“你罗嗦什么,白日做梦一样。其实,你要想吃什么草鸡也可以,拿两个鸡蛋自己去孵小鸡养大,不就可以了? 快把这些菜洗一洗。”
两个人看见亚南,异口同声的问,“好点了没有?”
亚南挤出一个微笑,说,“好多了。哎,嘉言,你怎么来了?”
没等嘉言回答,何静抢过话头,“你这个好同学啊,听说你病了,专门送了点菜来,好像我会饿着你似的。”
亚南感激的看了嘉言一眼,“谢谢你。”
“哪里哪里,今天我去买菜,正好帮你带了一点。生病了,更加要吃好一点,增强抵抗力。” 嘉言抬了抬眼镜,诚恳的说。亚南看着他,心里想,嘉言真是个好朋友,愿意关心人,心又细,和何静真是很好的一对,可惜他们两个大概没有缘分。
“对了,孙皓叫我给你带点药来,说是他国内带来的,挺管用的。对了,他怎么知道你生病了?” 嘉言指着沙发上的一个小包说。
“今天他老板跟我导师开会,我们都应该参加的。我没去,肯定是我导师告诉他的。”
“哎哟,想不到你们这些搞理科的人还都懂得怜香惜玉。上次我生了病,系里那么多男生,没有一个来问一声的,不要说帮我买菜送药。” 何静语气中有点酸溜溜的。
亚南听了心虚,脸色越发绯红,低头不语。
“哎,小姐,千万不要这么说,你上次生病又没告诉我,要是我知道了,一定会来看你的。” 嘉言马上一本正经的说。
“小嘴真甜,快,盛饭去。” 何静白他一眼。两个人打打闹闹,没注意到亚南表情的异样。

第三十七章
嘉言吃过饭就回了实验室,说是要帮老板赶数据,亚南猜他十有八九是去和国内的那个小女朋友打网络电话。
何静洗了碗,泡杯茶坐下,问亚南,“怎么样了?”
“好多了,谢谢你。”
“亚南,我觉得你运气真好,都结了婚,生病还有男人牵挂你。”
亚南以为她是在说孙皓,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程嘉言真是好人。以前他对你真的没有意思?”
亚 南这才意识到何静说的是嘉言,暗地里松了一口气,便说,“什么呀,我们同学四年,总共说的话不超过二十句。他是个出名的老好人,现在是因为都在美国,当然 更加关照我一点。”她心不在焉的回答,一边拿过孙皓叫嘉言带来的那个包打开,里面果然有好几种感冒药,竟然还有两盒草珊瑚润喉糖和几颗胖大海。
何静好奇的问,“这个又是谁啊,这么体贴?”
“啊,化学系的一个博士后,他的老板跟我的导师现在合作一个项目,所以,我们经常打交道。”
何静不无羡慕的说,“亚南,你的人缘怎么就这么好呢。”
“什么呀,也就几个老朋友而已。”亚南敷衍道,心却已经全飞到孙皓那里去了:他今天开会没见到我,是不是很着急?这会儿,他是不是也在想着我?不知道他等会儿会不会给我打电话?电话,对了,他昨天晚上给我打了个电话,好像没有什么理由,他为什么打那个电话呢?
亚南看了一会儿电视,又回到床上去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翻着,却一个字没看进去。
卫东打了个电话过来,哑着嗓子,原来他也感冒了。
“吃药了没有?”卫东问她,可还没等她回答,他已经一径长篇大论的往下讲了,“没来美国的时候,听说这里空气干净,中国人来了至少两年之内不会伤风感冒,现在看来不是这样嘛。早知如此,我就去打一针 flu shot了。前一阵子,我们学校的医院里有免费的 flu shot,你们有吗?”
“有什么?” 亚南听得不耐烦,已经走神了。
“Flu shot 啊,就是感冒预防针,很多美国人每年都打,听说挺管用的。”
“我们这边好像没听说。算了,我也不想为了预防感冒去扎一针。”
“你可以去你们学校的医院问一下,照理说,这个季节很多地方都有免费的打。还有,你飞机票订了吗?”
寒假快到了,他们已经约好,这次寒假亚南回卫东那里去,因为卫东那里是一个单独的一室一厅。
亚南说,“已经订好了,西南航空的,挺便宜,不过,要转两次机,到你们那里是晚上十二点多了。”
“那么晚…我们这儿到机场的路晚上不大好开…”亚南从卫东的声音里听出一点不乐意,心想,我得飞过去,还不嫌晚,你倒来嫌晚了,便有点不快的说,“没办法,早一点的班次都被订掉了。”
卫东也识趣,马上调转声调说,“我没事,我是怕你太辛苦。”
“不要紧,我已经发了一份日程表到你的电子邮件帐户里。没什么事的话,我要睡了。” 虽然再过两个星期,等考试结束后,就能又见到卫东,他们夫妻俩已经差不多一个学期没有见面了,可是,她心里却觉得很烦,觉得不如不见,隔得远点大家还能客气一些,朝夕相伴只怕又要经常吵架。
亚南一直等到十一点多,孙皓都没有打电话过来。
亚南想,会不会刚才和卫东通电话的时候,孙皓正好打来碰到忙音?
她犹豫半天,终於拿起电话,拨通了孙皓的号码。
那边响了一声,孙皓就拿起了电话。
“是我,周亚南。”
“是亚南啊?” 孙皓很高兴的样子,“你的病好点了吗?”
“好多了,应该明天就可以回去上课了。谢谢你的药。真没想到,你还从国内带了胖大海来,好多年没看到胖大海了。”
“我出国的时候就数药带得多,各式各样,光感冒药就有十几种,还有治胃的,治咳嗽的,治头痛的,还有什么伤筋膏,什么麝香虎骨膏,什么皮炎灵,达克宁,不瞒你说,我连云南白药都有呢。过海关的时候开箱检查,几个老美围着我的箱子琢磨来琢磨去,折腾了老半天。”
亚南被他逗乐了,“你以前不会是个药罐子吧?”
“哪 儿呀,都是我妈不知听谁说美国看医生、买药价钱都很贵,所以给我准备了一大堆。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原来学校帮我们买医疗保险,有了保险,看医生就不算贵 了。不过话说回来,在美国,医疗器材条件是很好,医生的水平可真不敢恭维。听我们系的同事说,随便什么病,先给你开点止痛片再说。所以,我在我们系里有个 绰号叫‘小药房’ ,谁有个伤风感冒的都来找我讨药吃。”
“对了,今天开会讲了些什么?”
“主要是项目进度,没什么新的内容。我已经把会议记录发给大家,明天你看一下就知道了。”
“谢谢你了。”
“那你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呢。” 孙皓以他一贯的平和语调说。
亚南有点意尤未竟,却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好说了声再见。
挂 上电话,她裹上被子,在脑海里把刚才和孙皓的对话无声的温习了两遍,想从这些平常的话语中琢磨出一些特殊的意味来,可是,她翻来覆去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来。刚才讲话的孙皓,固然是很温和,可是,已经不是昨晚上那个打通电话却慌里慌张不知该说什么的人。昨晚他究竟为什么给我打那个电话呢?一定有点什么理 由,可是,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这么一来,亚南心绪反而更乱。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卷着被子昏昏的睡过去。


第三十八章
又过了一个星期,就是各门功课的大考。亚南因为是第一个学期,只修了三门研究生课 --她听上一届的学生说,要是课修多了而成绩不好,可能会影响奖学金的,所以,决定还是稳健一点为好。考试下来,她感觉良好,两门功课的分数很快出来,她都得了A,另一门功课更加容易一些,教授也好说话,看来拿A不应该有很大问题。亚南松了口气,照这样的势头,下学期她应该可以多修一门课。如果以后的两个学期里都能修四门课,暑假里也修一门课,那么,到明年冬天,她就可以修满36个学分,拿个硕士学位毕业了。
刚来这个学校的时候,她是一心想要读个博士的,可是这个学期,系里有好几个原来念博士的中国学生都转了硕士毕业,而且,轻而易举的找到了工作,而且都是像 Merck, Pfizer那 样的大公司,亚南的心思开始有点活络。前两天,程嘉言也跟她建议过转硕,说趁现在行业景气好找工作,快点拿个硕士学位出去占住位子再说,过个几年,绿卡也 有了,工资也涨了上去,比再花三年拿个博士前途未卜要好多了。亚南反问他,“那你呢?” 嘉言苦笑着说,“我们导师是系里有名的地头蛇,对手下的学生恨不得从骨头里榨出油来,好容易骗到手,怎么舍得一年半放我们走?我统计过了,在他手下想拿个 硕士走人,起码也得三年多,这样一来,再加上一年,岂不是就可以拿个博士学位了?去年有个师兄工作都找好了,跟他提出转硕士,你猜他怎么着?那老头也真做 得出来,硬是不批准,你不批准也罢了,还在推荐信里大讲坏话,把那哥们的工作给黄了。所以,我根本不作幻想,就老老实实搭上四年念个博士算了。再说,以后 我女朋友来了,也得念书,两个人一起毕业去找工作,也容易找在一个地方。”
“哎,嘉言,你这进展可够快的啊,前不久还刚在谈,现在怎么未来都勾划好了?人家答应嫁给你了吗?” 亚南兴趣盎然的问。
嘉言挠挠头皮,“我们俩谈的挺好的,两家的父母也都是这个意思。我看,将来,很有可能吧。”
“你觉得她怎么样?”
“不好说,性格好像挺好的,人也很开朗。不过,我总觉得有点,有点女孩子气。”
亚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废话,人家本来就是女孩子,你总不见得希望她一身男孩子气吧。”
“不 是。我是说,她到底只是个大学生,很单纯,对美国生活有很多美好的幻想。幻想当然没有错,不过,我有点担心,将来等她真的来了这里,会觉得失望。还有,她 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好像从小到大都没吃过什么苦,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真正适应美国的生活…我也说不清楚,反正,隔着个太平洋谈恋爱,感觉总是有点怪怪的。 比如,她要是晚上打电话找不到我,就会跟我折腾好久,总是怀疑我是不是有别的女朋友。我说是在实验室里帮老板赶数据,她就说我骗她,说她不相信在美国念个 研究生会忙成这个样子。我跟她说大家就是这样的,她就开始说,要是这样的话,美国一点都不好什么的。我知道,有些东西,她不能眼见,是不太可能理解的。可 是,有时,我真的很不自信,因为说白了,她现在跟我谈恋爱,乃至将来跟我结婚,为什么?亚南你是知道的,当年在大学里,班里长相一般的女孩子都不会多看我 一眼,就是现在,有时候我起床后在镜子看看自己,都会觉得纳闷她怎么会愿意跟我谈恋爱--换了我自己是女孩子,无论如何是不会喜欢这样一个人的。不久是为了我可以带她来美国吗?那将来等她来了美国之后,我还有优势吗?到那个时候,她还会喜欢我吗?这样一想,真是后悔当初念大学的时候没找一个对象,弄得现在这样麻烦。”
亚南突然想到了何静,便问了嘉言一句,“那,你就没考虑过在这里找一个?这儿单身的女孩子也很多啊。”
嘉言迟疑了一下,推推眼镜说,“说真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可是,总觉得既然已经跟人家谈了,再脚踩两条船,好像就不太好。”
“其实也没有什么啊,你们只是在谈恋爱,又没有结婚,不要说结婚,连订婚都没有吧,如果遇到更好的机会,是可以考虑的。”
“我和我女朋友吵架的时候,她也会在电话里哭着这么说。说来也奇怪,她一这样说,我的心就软了,本来想跟她计较也就不跟她计较了。毕竟,我在这边,认识的人少,压力也小;她是我妹妹的同学,家里面一心希望她快点跟我结婚然后到美国来。要是我跟她分手,她不是很难堪吗?”
“哇,嘉言,没想到你还这么怜香惜玉。我以前怎么都没有看出来?” 亚南打趣他。
“其实我这个人要求不高,只要两个人可以讲得来,同甘共苦,就可以。”
“那还叫要求不高?你以为这世上有几对夫妻是真正讲得来的?同甘共苦可就更加难了。” 亚南脱口而出,突然想到自己和卫东,不由沉默了。
好在程嘉言并没注意她的情绪变化,只是说,“反正我和她总算还讲得来,将来希望能同甘共苦吧。”
走出生物系大楼,天上又飘起了点点的雪花,亚南把薄呢大衣领口的扣子扣好,戴上风帽往前走。经过化学系的时候,她又抬起头往三楼的那个窗口看去。那是孙皓的办公室。上次去他们系开会的时候,她曾经去过他的办公室。
她曾经提醒过自己很多次,不要抬头去看那个窗口,因为如果孙皓正好站在窗口,就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她。可是,每次经过,她还是抑制不住的要抬头去看。虽然,从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见。
第三十九章
下课以后,程嘉言把书一骨脑儿塞进大书包,推着自行车去图书馆。
他一径走到地下室的学生电脑机房,环顾四周,只有左边靠墙的一台电脑空着。也难怪,正是期末大考的时节,大家都抓紧时间抱佛脚。
他快步走到那台电脑前面,把大书包放到桌子下面,从里面把写期末论文需要的参考书一本本往外掏。
等桌上的参考书快堆成一座小山,他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看。一转头,右面一个位子上坐着的竟然是何静。
嘉言有点尴尬,“啊,是你啊。不好意思,我都没看见。”
“我也是刚看见你。” 何静笑笑,“你们学生物的也要写论文啊?”
“我们有一门课期末考试,教授要我们选,要么去参加考试,要么写一篇二十页的论文。大家当然都选写论文啦。”
“二十页,那么多?” 何静叫了起来。
“是一行隔一行的,二十页其实只有十页。而且,我们这个教授特别松,上个学期我修他一门课,也是这样,叫我们写一篇期末论文,我那次很用功,花了整整三天的功夫。结果上午十点半发给他,他十点五十分就给我回信说我得了A。其实他叫我们写论文,根本就是为了送我们每人一个A,不会细看,所以,怎么写都不要紧,凑足二十页就好。”
“你们系的教授都这样好混的吗?” 何静不无羡慕的说。
“哪里,难对付的多的是。这个教授其实以前绝对是酷毙的,据说有一年教一个班的研究生十五个人他只给了两个A、四个B,其余的统统是C。现在这么好是因为明年要退休了,不知是意识到以前作恶太多,觉得有点对不起学生,还是不希望自己的退休欢送会太冷清,总之现在变得对我们特别好。大概是‘人之将走,其行也善’ 。所以啊,以前他的课大家能绕过就绕过,现在呢,都拼命要去修。”
“哎,我要是也这么好运气就好了。我这个学期碰到的几个教授都是严格得出名,课程又难。” 何静叹了口气。
“那你可以找点考古题来参考啊?”
“找是找了,可是那么多,把那些题目背下来,也很花功夫的呀。真担心这个学期拿个B,这样说不定会影响下个学期的奖学金。我们系主任是印度人,你也知道,印度人很帮印度人的。这个学期,他又招了好几个印度学生。真怕他们哪一个把我的奖学金挤掉。”
两个人这么说着话,又恢复了一贯的自然,前几天发生在他们之间的尴尬好像烟消云散了。可是,又好像确实有什么地方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程嘉言和何静之间的故事,有一部分是亚南不知道的。
当初亚南来这个学校之前,托嘉言找房子。他在学校中国学生邮件列表上发了一个邮件,何静是第一个回信的,当时她的室友刚结婚搬走,急着找个人一起分摊房租。
程 嘉言去看房子的时候,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瞧了个究竟,卫生间厨房间尤为仔细,有没有蟑螂老鼠蚂蚁一律问到家,房租水电押金契约更是问得清清楚楚,还专门到 楼道里溜了一圈,看看邻居都是些什么人。何静暗想,这个人一定是帮自己的女朋友在找房子,看他长得其貌不扬,心倒是很细的。直到后来亚南来了,她才知道她 是程嘉言的大学同学,而且已经结婚。
后来,因为亚南的关系,三个人常常聚在一起吃饭,也就逐渐熟悉起来。
有一天,何静的电子邮件信箱里突然收到程嘉言一封电子邮件,里面是空的,标题栏居然是“我不相信你会离开我” 。她吓了一跳,什么啊,程嘉言从来不给她发电邮,怎么突然这么一封莫名其妙的东西。
於是她回了一封邮件,“你在说什么?”
几分钟后,她的MSN 的一个窗口突然跳了出来,是程嘉言。程嘉言告诉她那封邮件可能是一个病毒。
“不知怎么搞的,我电邮账号地址簿上面好几个人都说收到了我的空邮件,标题栏各式各样,都莫名其妙。你知道最糟糕的是什么?”
“什么?”
“我导师刚给我发了个邮件过来,说收到我一个邮件,里面是空的,标题栏上写的是‘我曾经爱过你’ 。”
何静正在商学院的机房里做作业,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弄得旁边的人都转头来看她。
“所以,现在我正在一个个写邮件解释,弄得焦头烂额。”
“祝你好运。” 何静打了一个笑脸符号过去。
“谢谢。” 嘉言回了一个愁眉苦脸、两颊通红的符号。
从那以后,两个人时不时会通一下即时信息。有时是嘉言先发过来,有时是何静先发过去。讲的内容也逐渐广泛起来,从功课到系里的人际关系,从业余爱好到生活中的趣事;聊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从几分钟、十几分钟到几十分钟。
何静发现嘉言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说话有时琐碎一点,可是,很善於从日常生活的小事中去发掘乐趣,有时候,碰到什么不愉快的事,跟他讲讲,心里就好受多了。逐渐逐渐,她有了什么难过的事愿意去跟嘉言说,有了什么高兴的事也会马上告诉他。
这件事情她一直都没有告诉亚南,一开始偶尔和嘉言聊聊天,她并不当回事,后来,等到两个人可以花上半个下午在网上聊天,她又不好意思告诉亚南了。她以为嘉言会对亚南说,可是,好像他也没有。
她 不知道自己和嘉言之间是怎么会事,谈恋爱好像算不上,其实,两个人见了面也就和普通朋友差不多。然而,他们可以在网上你一言我一语的谈很多事情,有很多是 见了面不大说得出口的。何静想,是不是自己和嘉言都多少对对方有一点意思,又不大确定,所以隔了个网络想去了解对方呢?
第四十章
那一次,嘉言陪他导师去芝加哥开一个学术会议,要去五天。
那几天,何静一直有点提不起劲来,每天在电脑上做功课的时候,忍不住会对着MSN 上面程嘉言那个头像发呆。那个头像通常是绿色的,表示他在线上。不是每次他在线上的时候,何静都会跟他发信息,可 是,看见他绿色的头像,知道他在那里,她就会觉得比较心安。现在他在几千英里以外的另一个地方,他的头像是灰色的,灰色的头像像灰色的天空一样让她的心情 变得阴沉。
有一天下午,看着看着,那个头像突然由灰色变成了绿色。何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几秒钟以后,一个窗口打开,“你好吗?” 是程嘉言。
“好。” 何静马上回信。她的心兴奋得砰砰直跳。
“你不是在开会吗?”
“今天下午没有安排。我导师和另一个学生到市区去玩了。”
“那你怎么不去?”
“想你了。嘻嘻。” 程嘉言发过来一个伸着舌头的俏皮图像。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最后,何静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你好像很会讨女孩子喜欢,有女朋友吗?”
窗口底部显示程嘉言正在回复,可是,很久,他的回复还没有出现在屏幕上。
何静眼睛一眨不眨的等待着。他究竟想说什么呢?为什么要花那么长时间?打一个no 是用不着那么长时间的,难道,他有女朋友?他是在那里长篇大论的解释还是欲言又止?
终于,程嘉言的回复来了,短短一句,竟然是,“会有女孩子喜欢我吗?”
何静有点生气,这算什么回答,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试探我,还是根本就是在逃避我的问题?
“我觉得不会。” 她赌气的狠狠打上这么一句。
“那就是了。” 到底,程嘉言还是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从那个问题以后,何静兴致不高,嘉言的情绪好像也不怎么样,他们随便聊了几句就下线了。
后来,嘉言回来以后,他们还是照常聊天,可是,嘉言再也没提起有关女朋友的事情,而何静也没有再问。她觉得,有些事情,嘉言既然不想告诉她,盯着问也没有什么意思。
终于有一天,亚南告诉她嘉言家里帮他找了一个女朋友。她不知道亚南是无意说出来还是察觉出了什么有心告诉自己的,总而言之,程嘉言是有女朋友的。
她其实早有一定预感,否则的话,嘉言不会那样避重就轻,吞吞吐吐。
可是,真的知道了这个消息,她的心里还是一阵难过。
嘉言可以告诉亚南,为什么就不可以告诉我呢?难道他想一直瞒我,还是他觉得我根本没有必要知道?还是他自己不愿意开口,等着亚南来告诉我?
亚南生病的那一天,嘉言拎着一袋吃的跑上门来,两个人一起炖鸡汤、烧菜。
屋子里弥漫着桔子蜡烛的香味,何静和嘉言在小小的厨房里一起准备晚餐,一刹那间,她真的觉得那种感觉很温馨。两个人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世界,可是一起在里面真心诚意的过日子。
然而,她终于忍不住问,“听亚南说,你在国内有一个女朋友,是吗?”
嘉言正在切胡萝卜,听到这话,一下顿住了。过了一会儿,转过头投过来一个复杂的眼神,“是啊。”
看来,是千真万确的了。何静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早就该料到的,不管怎么样,说明白了,对大家,也是一件好事。
嘉言对着砧板上的胡萝卜丝说,“我知道,上次没跟你说明白,你一定生我的气。不过…”
“没什么啊。”何静展开了一个笑容,“其实我也只是好奇,觉得你应该有个女朋友了。如果没有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个的。你第一次来看房子的时候,我还怀疑你是亚南的男朋友呢,后来才知道不是。有个女朋友在国内也很好,将来你回去,结了婚就可以把她带来。”
何静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越说越底气不足,但是她还是撑着说下去,因为她怕嘉言看出她心里的难过。
那天晚上,程嘉言从实验室给她打电话。
“这么晚还在干活?”
“没办法,明天要交一组数据。”
“我要睡了,明天一早还有课。” 何静咬着嘴唇说。
“等等,我想,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生气?没有啊。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
“因为我没告诉你有关我女朋友的事。”
“你想哪儿去了?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只是觉得好奇而已。” 何静知道自己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再多讲两句就会流下来。
“何静。” 嘉言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这好像还是嘉言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通常他们之间都是用Hi 来称呼对方,Hi 来 Hi 去的,现在,嘉言突然叫她的名字,倒让她怔住了。
“何静,我的意思是说,你如果…,其实,我可以…你懂我的意思吗?” 嘉言的声音听上去几乎都有点恳求的味道了。
“对不起,我不懂你的意思。太晚了,我真的要睡了。” 何静在电话这头勉强维持镇定的声音。
“那好,晚安。”
“晚安。”
何静说了晚安,那头却迟迟不挂,她终于一狠心把电话挂上。
你 以为我不懂你的意思吗?要是你真的在乎我,还会用得著向我“请示”吗?总不见得让我去要求你跟你的女朋友分手吧,好像你施舍我一份感情一样,何必呢。有什 么该做的,你应该早就做了啊。你既然没有做,我也决不会要求你去做。那我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还是做我们的好朋友好了。

第四十一章
程嘉言挂上电话,发了一会呆,再没有心思接着干活,就整理好东西,锁上办公室们门,出去了。
他本来不想给何静打电话的,可是,不打,他又放心不下;这下打了呢,他更加放心不下。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有意无意的回避去想这个问题,可是,不管他想不想,问题总是存在的。
沈 澜是他妹妹同学的朋友,家里对她很满意,说她看上去脾气很好、人也长得漂亮。后来,两个人开始交往,所谓交往,其实不过也就是通通电子邮件、打打电话什么 的。这样究竟能了解多少,嘉言自己也不知道,不过,他知道,这样交往的话,双方的目的都是很明确的。对於他来说,是要找一个女朋友、未来的妻子;以前他觉 得用这样的方式搞定终身大事有点可笑,现在轮到自己身上,好像也不过如此,而且省了很多麻烦。
不 过,有一点,他一直心里没底,他在美国接触的人圈子狭小,很难找到合适的女孩子;可是,沈澜在国内,又有那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一定要挑他呢?他几次想问沈 澜,可是又咽了回去。其实不需要问的,他程嘉言何德何能,从前念大学的时候,少有女孩子肯正眼看自己,现在能够找到这样条件的女孩,还不是托了在美国读博 士生的福?学校里的中国男生回国娶老婆的差不多有一半以上,每个寒暑假都有人去完婚,嘉言估计了一下,今年寒假他回家,八成也会跟沈澜结婚,好像也是水到 渠成的事情 -- 隔了这么大老远,不是为了这个目标,两个人又何必交往呢?可是,每次一想到结婚,他就不由心里有点别扭。难道真的就这样跟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人结婚?嘉言经常对亚南开玩笑说自己是“天下第一俗人” ,可是,私底下,他是很向往一段“爱情” 的,也就是两人自自然然的认识,然后萌发好感,然后谈恋爱的爱情。沈澜不是不好,可是这样的交往好像搀了很多别的东西,弄得既看不清对方,也弄不明白对方究竟是不是真的喜欢自己。
沈澜念书的时候也曾经想通过考奖学金到美国,认认真真的考了托福和GRE,分数不底,但因为是读文科的,只拿到部分奖学金,去申请签证被拒签了。她选择程嘉言,多多少少总有借一股风到美国的意思,等到了美国,再想办法念书就容易了。而她的英语专业背景和已经考过托福、GRE的事实也让程嘉言感到相当满意,这至少说明她是个肯上进的人,等将来过来了再念书应该不会有很大问题,而且,她英语好的话,在生活中对他也不无帮助。
沈 澜大学毕业出国不成,现在暂时在一所民办学校做老师。之所以挑这样一个工作,是因为学校不用签几年合同,到时候想走就走。可是因为是民办学校,工作比较辛 苦,不但每周排很多课,还要兼一个班的班主任。工作上的不如意,使她更想快点通过程嘉言去美国。她虽然是学英语的,读过雪莱的诗和莎士比亚的罗密欧和朱丽 叶,可是她心里却是相当实际的。
程 嘉言本来对沈澜印象不错,也觉得以自己的条件,能找这样一个妻子绝对不吃亏。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心里莫名其妙的冒出了另外一个人。刚开始,他觉得自己 和何静很讲得来,后来,逐渐逐渐,这种“讲得来”变成了一种期待、一种牵挂,变成了每天都希望跟这个人讲几句话,否则心里就总放不下。上次去芝加哥开会, 几天都没有见到何静或者跟她发信息,他一下子体会到什么叫“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天天都算着什么时候能回来。到最后一天下午,导师他们出去玩了,他却急 着找了个地方上网,就为跟何静说两句话。这种感觉,是和沈澜之间从来没有的。可是,就是那天何静问了他那个有关女朋友的问题,让他无言以对。他不是不想跟 何静说实话,可是他总不能说“是,我有女朋友,但如果你喜欢我,我就跟人家分手” 吧?
到现在为止,他和何静谁都没有点透什么,刚才他差点想点透,可是,何静又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一定是在生我的气了,嘉言闷闷不乐的把一块小石子踢出老远。都是亚南多管闲事把我和沈澜交往的事情告诉了何静,可是,就算亚南不说,她也迟早会知道。
突然,他又觉得有点兴奋,何静肯生气,说明她是在乎我的,这不是一件好事吗?我以前不就是不能确信这点才迟迟没有跟她说透的吗?她现在不理我,说不定正是在等我下决心,然后给她一个交代的呀!
程嘉言越想越有道理,抬头看看天上,一轮弯弯的月牙挂在冷清的夜幕,像在对着他微笑。既然这样,应该是跟沈澜说明的时候了。这个星期五就跟她说,沈澜也许会难过,妈妈和妹妹也一定会给他好看,可是,他知道如果不这样做,何静就会彻底走出他的生活。他一定要留住她。
回家的路上,他特意绕了个圈子从亚南和何静住的公寓门前经过,亚南的房间灯已经熄了,她一定已经吃了药窝在床上发汗呢,而何静的房间窗口还透着橙黄色的光晕,在夜色里,温柔得像一个梦。
他把车停在路边,久久的看着那点温暖的橙黄色,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第四十二章
程嘉言和沈澜约好每星期五晚上通电话,嘉言这边晚上九点,沈澜那边上午十一点。
嘉言从两天前就开始准备,想着说些什么。他心里清楚,这一通电话不好打。从前他总是觉得,那些提出跟女朋友分手的人都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现在才发现,要跟人家提出分手简直比被人家甩掉还难过,被人家甩掉,你至少不欠人家的。
九点整,他拨通电话,接电话的就是沈澜。
嘉言照例跟她寒喧几句,问她这个星期过得怎么样,一面盘算如何开场。
他万没想到的是,沈澜自己先说,“嘉言,有件事情我一直在瞒你。”
然后,沈澜告诉他,原来她一直都有另外一个男朋友。他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那男孩比她高两级,现在在一家贸易公司工作。
“我 没有告诉他在和你交往,也没有告诉你我在和他交往,直到上个星期,他提出要跟我结婚。后来,我拒绝了他,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很难过,可是没有怪我,他 说,他知道我一直都想到美国去的。”沈澜吸了吸鼻子,“坦率的说,我也很难过。我觉得这件事情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早点跟他说清楚。你不会怪我吧?”
“我为什么要怪你?” 嘉言没想到还没等他开口,先来了这么一出。
“你会不会怪我脚踩两条船?”
“当然,当然不会。”
“其 实我也不想那样。跟他以前一直都认识,他这个人其实也不错,为人很大方,我只是没想到,他会真的想要跟我结婚。我这个人有时候很没出息,觉得一件事情如果 不到非讲明不可的时候,就犯不著去讲明,就从来没想到,越拖,到了讲明的时候,只有越让人家难过。你说,我这样,是不是耽误了他?”
嘉言的脑子被捣成一团浆糊,沈澜刚才说的话,简直就是在帮他说的。他只好干巴巴的说,“其实也不算,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也还年轻,应该有机会的。”
“有 时候,真是说不清楚。他说不恨我,其实我知道,他的心里肯定有一点恨的。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你,觉得有那样一个人关心关心自己也不错;何况,他已经工作了 几年,稍微有点经济基础,家里条件也不错,所以想着,不如先交往起来,到时候碰到更好的再说。可是,时间长了,等真的碰到的更好的,又不知道怎么跟他开 口。”
沈澜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嘉言的好奇心,“你真的觉得我比他好吗?”
沈澜在电话那头顿了一顿,“坦率的说,我也不知道。不错,我是很想去美国,那是其一;还有一点就是,我和你开始交往的时候,就是有一个明确目标的,而我和他之间,并没有。如果要我做一个选择,我应该选择你。所以我选择了你。”
嘉言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是不是天意呢?沈澜竟然和他有一样的心结,不同的事,沈澜为了他放弃了“那个人” ,而他呢,正在准备为了“那个人” 而放弃沈澜。真是讽刺。
“你怎么不说话?我妈叫我不要跟你说,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跟你说明白。我不喜欢有事情瞒着人,何况…喂,你在听吗?你不会计较吧?”
“我在听啊。” 嘉言艰难的挤出一个苦笑,“不要紧,我不会介意的。”
话讲到这里,嘉言明白这一次,他是彻底输掉了。为什么竟然会有如此的巧合呢?他知道沈澜之所以选择自己,很大原因是因为将来可以借婚姻来美国,可是,人家已经选择了自己,你还要她怎么样呢?难道告诉她“其实,我跟你一样,不过,很抱歉,我没有选择你” ?
沈澜说得对,有些事情,越拖,就越说不出口。现在,他是真的说不出口了。
嘉言挂上电话,穿上外衣出去。他其实并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就是不想一个人窝在家里。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转了一圈,星期五的晚上,学校里连个人影都没有,冷冷清清。
三下两下,他又绕回亚南和何静住的地方。何静的窗前还是那一盏橙黄的光晕。不过,在今天的夜色里看去,好像有几分凄凉。
不知道这个时候何静在灯下干什么,会不会也在想着我呢?何静,对不起了。嘉言无奈的想着。
突然,那一盏橙黄的光晕从窗前消失了,留下一个黑洞洞的窗框。
窗框的这一边,何静一只手按在台灯的开关上,透过窗帘的缝隙小心的向外看着,心里砰砰直跳。她认得程嘉言的车 -- 那辆破车随便在什么情况下都很醒目。
刚才,她在看一本小说,不知怎么搞的,突然想到站起来看看窗子外面。从小到大,随便什么人在旁边或者背后盯着她看,她都能有所感觉。
她关上了台灯,程嘉言的车还在那儿。她觉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一面很想飞快的跑下楼去,一面又动弹不得,只能定定的站在原地。她看不见车里程嘉言的脸,可是,她能感觉到那一束灼热的目光。
程嘉言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为什么他来了又不上来呢?难道,他有什么话跟我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过了一会,她看见嘉言的车灯亮了,然后,慢慢的开走了,在刚下过雨的街道上拖着两条红线。
一刹那间,她非常后悔。刚才为什么要关上台灯呢?他一定是以为我睡了吧。程嘉言究竟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第四十三章

程嘉言发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既没有勇气去跟沈澜说清楚,也没有勇气去跟何静说清楚。他觉得自己只是像只鸵鸟一样把脑袋埋在沙子里自欺欺人。
和 沈澜的婚事看来是越来越明朗了,家里给他压力,要他这次寒假回去就结婚,他答应了。沈家倒是通情达理,说嘉言难得回去一次,两个人以后又要在美国发展,婚 事办得简单一点也不要紧,不过,白金钻戒是要一只的。可是,嘉言是家里三个儿子里最后一个结婚的,又是留美的博士,所以,家里还是准备气气派派的操办一 下。“否则,我们以前送人家那么多的礼金怎么收得回来?” 嘉言的母亲说。
何静那边,他不敢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何况,当初两个人并没有捅破那层纸,现在突然跑上去跟人家说“对不起,我要结婚了” ,好像也没有这个道理。所以,他请亚南和他一起去挑戒指,寄希望于亚南会把这个消息告诉何静。
今天在机房遇到何静,两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聊天,临走的时候,何静突然问他,“你要结婚了是吧?”
嘉言点点头,明知故问,“你怎么知道的?”
“亚南告诉我的。你不是叫她帮你去挑戒指吗?恭喜你了。”
何静脸上的表情平和而真诚,一刹那间,嘉言竟然有点失落。本来,他担心何静会难过,可是,现在看她这样平静,又觉得“她怎么没有我想像的那样难过呢” ,心里酸酸的。可是,转念一想,婚都要结了,还想这些有什么用?
何静是个善於控制情绪的人,所以,亚南虽然隐隐觉得她好像有点不高兴,可是,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来。
她陪嘉言去了城里最大的购物商场里面的一家珠宝店,挑来挑去,挑了一款三分之一克拉的戒指。钻石打成圆形,细细的白金指环,式样简单高雅。亚南试戴了一下,非常满意。她叹了口气说,“我结婚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福气,方卫东他们家送了一只十八K的金戒指来,上面雕的花俗气得要死,现在都不好意思戴。”
“这还不简单,等他有了钱叫他再买一个。到时候你自己挑,不就结了?”
“哼,你们男人,老婆骗到家了,还会舍得花钱?” 亚南嗤了一声,“对了,你知道你女朋友手指的尺码吗?”
程嘉言笑笑,从钱包里掏出一根线,“你看,我让她自己用线量了一下,然后寄过来。” 亚南不由佩服他的细心,“你这样的男人,将来一定模范先生。什么时候走?”
“等最后一门考完。下个星期天。你呢,寒假有什么计划?”
“我回方卫东那边去。”亚南其实并不太想到卫东那里去,可是,妈妈在越洋电话里再三叮嘱,说夫妻分居两地,男人更加容易出问题,叫她看紧一点。她心里想:又不是什么宝,有什么好看的?
“星期六到我家吃饭吧,庆祝你结婚。”
“有什么好庆祝的,结了婚,麻烦更多。”
“那就算给你饯行好了。以后你太太来了,就不可能常常聚在一起了。”
亚 南这句话,让嘉言心里一痛。有些决定,做的时候好像随随便便,然而却真的可以影响人的一生。从前,他、亚南、何静三个人逢到周末常常凑在一起做饭吃,亚南 的五香牛肉、何静的鸡汤、他的红烧肘子。从今以后,这样的时光是再也没有的了。他心里最遗憾的,还是和何静之间的那点“道似无情却有情”,细腻的、温存 的,然而,却终究差了那么一点点。或者,这就是缘分。不过,他想,何静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差一点就为她放弃了沈澜,如果她知道了,会不会感动呢?
何静一定会觉得我无情吧,嘉言想。
“发什么呆,下星期六一定来啊,带你的招牌菜。”
“没问题。” 他回过神来,对亚南一笑。
回到家,吃过晚饭,嘉言又打开那个刚买的白金戒指鉴赏一番。他把它试着往自己的手指上套,戒指太小,只能勉强套他的小拇指。钻石真的很漂亮,那么小的一颗,光彩玲珑,晶莹剔透,像一滴永远不会干涸的水,难怪女人都那么喜欢。
他把钻戒放好,归在准备送给沈澜的其他东西一起。这是他给沈澜的见面礼,然而,送完见面礼,他就要准备迎娶这个女孩了。
沈澜实在谈不上什么不好,甚至在谈论婚事的时候,她也主张从简,上次他问她要手指尺码的时候,她还在信里关照戒指不要买太贵,可见并不是个铺张的人。想起沈澜,他一看日历,又是星期五,又该给她打电话了。
沈澜这两天也在忙着结婚的事情:买东西啊,做衣服啊,跟小姐妹会啊,不亦乐乎,拿起电话听见是他的声音就开始撒娇“唉呀,累死我了,真没想到结个婚这么麻烦”。快结婚了,两个人也就自然变得亲近起来,嘉言发现,沈澜其实是蛮会撒娇的。 “上次我同学陪我去买的那件套装,我准备穿了去打结婚证明的,我妈看见骂了我一顿说为什么买件米色的,一定要我去换一件大红的,难看死了,又只能穿一次。”
“忍一忍吧,一辈子就结这么一次婚。对了,今天我去买了戒指,很漂亮的。” 嘉言也发现,自己其实是很喜欢听沈澜撒娇的。
“真的?很贵吧?”
“还好,一千两百多块。”
“那就是一万块钱人民币啊。我不是叫你买便宜一点的吗?”
“还好啊,也就相当我一个月的奖学金而已,应该的。”嘉言心头一热,“别老想着给我省钱,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婆了,我怎么能委屈自己的老婆呢?”

第四十四章
“我们都没见过面,这样就要结婚,是不是有点怪怪的?” 沈澜突然问。
原来她也有这种想法,嘉言心想,但嘴上说,“不怪啊,我很多同学都回国去结婚的。”
“你爱过别人吗?”
嘉言犹豫了几秒钟,决定不说实话,“没有。”
“真的没有吗?”
“真的没有。”
“怎么可能呢?你都这么大了呀。难道你到会结婚了还不对我坦白吗?”
嘉言一面琢磨是不是妹妹什么时候说了不该说的话,一面接着应付她,“真的没有。就算有的话,也是一时的单恋而已。”
“单恋?谁啊?”
“小学时候喜欢过一个女老师,中学时候相思过一个女生,人家都不理我,行了吧?”
“那大学时候呢?” 沈澜不依不饶。
“大学时候一心忙着出国,哪里有空去谈什么恋爱。小姐,你就不要这么穷追不舍了,好不好?我又不是什么多情种子。” 嘉言告饶。
“那你上次说的那个大学女同学呢?”
“哪个?”
“就是现在跟你一个学校的那个啊。”
“你是说周亚南啊。我和她可是正儿八经,什么都没有的。再说,人家可早就结婚了。” 嘉言马上声明。
“那你那么热心帮她申请你们学校,还帮她找房子啊什么的。” 沈澜今天好像下定决心要把嘉言的过去了解个水落石出。
“唉 呀,我那都是看在老同学的情分上。你瞎猜什么呀?你将来来了美国,要是碰见一个老同学,你会不会帮人家?” 虽然还没结婚,嘉言觉得沈澜已经开始行使太太特有的盘问权。说起来,念大学的时候,他确实曾经单恋过亚南,就是他们结成“联谊宿舍”的那一阵子。可是,仅 仅局限于嘉言的单恋,他既没有向亚南表白,连他的“哥们儿们”也没有一个知道的。亚南性格清高,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单恋一阵,也就不了了之。后来在 美国,看见亚南发电子邮件想找学校,他当时还想说不定自己的机会来了,可是,一见亚南,发现自己还是一厢情愿,原来人家早已结婚。如今他对亚南,完全是坦 荡荡的朋友之情;他真正放不下的,是何静。可是,这些怎么能让沈澜知道呢?
他知道自己对沈澜是有一点感情的,否则,也就不会跟她谈婚论嫁。可是,他悲哀的想,这点感情,还不足以让我和她坦诚相对。大概,只能寄希望于结了婚以后,继续了解吧。可是,等结了婚,她来了美国,更加了解我了,会不会觉得失望呢?
亚南陪嘉言出去跑了一个下午,买了戒指和很多礼物。嘉言是个细心的人,为那个女孩子和她的家人买起礼物来面面俱到。等回到家,已经快六点了。开门的时候,电话铃正响着,她也顾不上换拖鞋,马上跑去接。
是卫东的电话,卫东告诉她,他那个老同学葛冬梅今天已经到了。
不过,亚南万万想不到的是,葛冬梅居然还带了一个人来,那就是卫东的妈妈。
“天哪,你怎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亚南十分惊讶。
“也是前不久才签出来的,这次正好冬梅来,所以就一起来了。” 卫东自知理亏,所以声调里有点心虚。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亚南把问题重复一遍。
“本来也不想让她来的,后来冬梅说正好她要办签证,可以带着我妈一起去办,路上有个伴也方便… ”
“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到现在才告诉我?” 亚南一个字一个字的问。
“办的时候也不知道成不成,所以也就没有告诉你了。” 卫东终于挤出一个理由。
“什么叫‘办的时候也不知道成不成’,你妈今天来美国,你应该起码一两个月之前就开始办手续了,我竟然从头到尾一点都不知道!你真有本事,把自己的老婆瞒得这么牢。我问你,你妈来美国干什么?”
“这…我想办我妈来探亲一下,有什么不可以的吗?冬梅说,她有几个同学来了美国都办父母来探亲,随便帮人家看看小孩,每个月也能赚几百块钱。反正我妈在家也没事,不如让她出来…再说,这次就我妈一个人来啊… ”
“哎哟,你是不是说你爸没来,还算我占了便宜?” 亚南气不打一处来。
“亚南,你怎么这么说话呢?” 卫东声音也提高了,“她是我妈,我要她来,有什么不对的?”
“我没说你要你妈来不对。她是你妈,你想她来,我不能反对,可是,我关心的是,为什么你直到今天才告诉我?我是你的老婆,为什么这种事情都是你一个人作主了算?”
“那我现在告诉了你,你想怎么样?把她送回去?” 卫东竟然“死猪不怕开水烫” 的样子。
“好 啊,我想把她送回去,我想现在就把她送回去,你答应吗?”亚南火冒三丈。这是她最恨卫东的,自己没有多大的本事,在丈人丈母娘面前一副“你们看不起我也无 所谓”的样子,到了自己家人面前却要撑足面子。这一次,八成就是婆婆想来,弄得卫东不得不给她办。又怕她反对,所以就一直瞒着,可是,天晓得,他们自己的 难关也才刚刚过去呀。还有那个葛冬梅,夹在这个里头起什么哄?
亚南越想越气,原来他们串通一气,什么都弄好了,才一个电话通知自己,这算什么做派?根本不把她当家里人看嘛。
亚南无心听卫东喋喋不休,挂上电话。过了一会儿,又拨过去,“方卫东,我告诉你,这次你妈既然来了,我就让你们母子好好团聚一下,寒假我不去了。还有你那个老乡兼老情人,你们也可以久别重逢一下,我不扫你们的兴了。” 然后又砰的挂上。


第四十五章

这次,亚南被卫东活生生气得胃痛。
这 个卫东,有时候做起事情来真是让人莫名其妙。以前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好好练口语通过考试,他不放在心上,后来吃了亏,还搭上自己的私房钱;现在终于通过考 试,又恢复了助教资格,第一想到的不是快点还自己垫上去的钱,却是把他妈办出来探亲。最最可气的,是同头到尾都不和自己商量一下。亚南并不是一个小气的 人,假如当初卫东好好跟她商量,她也未必会反对,可是,卫东用这种“先斩后奏” 的方式先把他妈请来,实在让亚南鄙视。
亚南走到厨房里倒了一杯果汁,一仰头喝光。
“怎么了?” 何静问,“跟你先生吵架了?” 她有点好奇,因为这还是第一次见亚南高声大嗓。
亚南在沙发上坐下,有点疲倦的点点头,“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我先生办他妈来探亲,直到他妈下了飞机才告诉我。”
“怎么会这样?” 何静也吃了一惊,“他是不是怕告诉你,你会不高兴?”
“我想是吧。可是,他拖到现在告诉我,我就会高兴了?” 亚南把从去年到现在卫东和她之间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何静。
“原来是这样。我在想,他是不是在你面前觉得有点自卑?很多男人都是这样的。”
“他要自卑随他去,反正我又没看不起他。我只是觉得他莫名其妙。”亚南嘀咕一句,“这次寒假,我不回去了。跟他妈一起住,热闹死了。”
“你婆婆人怎么样?” 何静问。
亚南叹了口气,要是能和婆婆相处得好一点的话,她也不至於如此。
第一次见到婆婆,她就想起“沙家滨”里一句台词“这个女人了不得”。那时,她跟卫东刚结婚,他家里因为是长子娶亲,坚持要在当地也办一次。他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火车,转几个小时公共汽车,又坐一段拖拉机改装的“小巴” ,最后再爬一段山路,终于来到卫东的家乡--这个在他嘴里“山清水秀” 的地方。
不得了承认,这个地方确实很有点天然风光,然而,大热的天走了那么多路以后,亚南根本顾不上看风景,一心只想快点洗个澡然后躺在床上睡一觉。
卫 东的家里有三间砖房,在当地条件居然还算是不错的。卫东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现在两个妹妹都出嫁了,弟弟出外打工,所以,家里只有父母两个人。一走进他 们家的院子,就看见婆婆站在墙根,叉着腰、扯着嗓子隔着墙在跟人吵架。讲的是当地方言,亚南约莫能听懂一点,大致是在骂邻家的狗拍死了他们家养的几只小 鸡。骂人的词汇乏善可陈,可是婆婆那嘹亮的嗓门着实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亚南很快看出,公公是个百事不管,一天到晚吃饱了饭就会跟着收音机唱戏;而婆婆是个非常能干的人,做起事情来井井有条,大概也是亏了她,卫东家才能撑起这一份“家当” 。
亚 南是个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子,从小没有吃过什么苦,觉得农村就是一副大的水墨山水画。等真正到了农村,她才发现,在这里,不仅很多平时习以为常的东西是没有 的,而且还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随地可见的鸡屎,比如路边四处的粪坑,比如个子大得像模型飞机、轰轰乱飞的蚊子。卫东家里没有纱门纱窗,厅堂里一天 到晚点着蚊香还熏不走蚊子,亚南坐了一会儿,腿上就被蚊子咬出整整齐齐一排包。
因为第二天就要请客,卫东家里堆了好多菜,他母亲正忙里忙外张罗各种东西。卫东一进门就被他母亲叫去帮忙了,对亚南,他母亲只笑了笑,招呼一声“随便坐,自己倒茶喝” ,就转身走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四个人围坐一桌,桌上放的是中午的剩菜,卫东的母亲只是煎了几个鸡蛋算是“招待” 亚南。卫东的父亲随口说了一句“拿点熟菜出来嘛” ,就被他妈瞪了一眼,“那些菜明天要招待客人的” 。
亚 南的脸上维持着微笑,可是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从小到大,她无论到哪个同学家都没有受过这种待遇。跑这么大老远带了礼物上门,第一顿就轮到打扫剩菜,这 是什么待客之道?二姐做准媳妇的时候每次上隔壁陈家吃饭,人家都是专门炖这炖那的,就怕她吃不好,现在自己呢?简直一点面子都没有。是不是真的像她一个同 学说的,他们农村的父母喜欢对媳妇摆“架式” ?
晚 上,她跟卫东睡在西面厢房,屋子里热得像火炉,家里唯一一台风扇在卫东父母房间里,亚南只有拿着一把大蒲扇一边拍蚊子一边扇风。她很委屈的想,家里每次来 了亲戚或者客人,爸爸妈妈宁可让女儿都去睡客厅,也会把最好的房间腾出来给人家住,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给人家用,为什么卫东的父母不是这样呢?她并不是计 较,其实她也直到,农村有很多条件是不可能和城市比的,如果要享福,就索性不要来。她只是觉得,既然来了,就应该受到客人的待遇,即使是一碗阳春面,如果 主人是倾其所有、全心全意的,一样可口。然而现在,她觉得自己根本不受重视。想着想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卫东大概是累了一天,所以睡得很香。亚南把头枕在他的肚子上,觉得稍微凉快一点。她有点恼火,这个人,看我受了委屈,怎么还睡得着?


第四十六章
那一次去卫东家乡,真正让亚南心冷的,并不是物质上的差距,而是精神上的冷遇。
亚南在知识分子家庭长大,从心底里烦那些表面说得你花好稻好、转个身就开始嘀嘀咕咕的母亲们 --包括她自己的母亲。她一直觉得,这些女人大半没有什么真正的素养,无非是嫁了个教授或者副教授老公,就假模假样的也开始摆所谓的格调,半通不通,还唯恐摆得不地道,非常可笑。不仅如此,一有机会还有互相攀比,我的儿子在上哈佛,你的女儿嫁了个史丹福的MBA,等等。所以,亚南三姐妹个个都嫁了美国留学生,也有一点情势所趋的味道。所以,当卫东告诉亚南他的母亲是一个热心肠、非常能干的人,她一下子就联想到电影电视剧里那些风风火火、勤劳朴实、默默奉献的农村母亲们,觉得很亲切。
等 她真正站到卫东母亲的面前,亚南才发现自己的想法跟现实如何相差了十万八千里。不知道卫东的母亲是性格如此还是故意在远道而来的媳妇面前“摆谱”,总而言 之,几天之内她嘴里讲出来的话少有中听的。当然绝对不算恶言恶语,她说的时候脸上还是笑嘻嘻的,可就不知怎么搞的,让人听了心里面不大舒服。比如亚南吃饭 的时候喜欢多吃菜少吃饭,她就嘻开嘴一笑,“你们城里人就是讲究,我们这里,一碟子酱菜可以下三碗饭。”弄得亚南马上只顾低头扒饭。再比如他们到的那天晚 上,卫东的母亲拿出一件八成新的衬衫要送给亚南,亚南从来不穿人家的旧衣服,就推脱说“您不要这么客气,自己留着穿吧”。卫东的母亲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 立刻说,“我知道你大概不喜欢,不过话说回来,这件衣服你看不上,可是正宗的真丝呢。破家值万贯啊。” 最后一句话讲得意味深长。亚南想不通一件真丝衬衣怎么能和“破家值万贯”联系在一起,可是既然婆婆已经上升到那个高度,她也只好硬着头皮接下来,而且,第 二天还穿在身上让婆婆高兴。亚南心里窝火,你的破家值几贯关我什么事?这么一件旧衣服当宝贝一样给我,顺便还教训我两句,算什么事情?
她背地里跟卫东发发牢骚,卫东听了反而半开玩笑的说她,“怎么了,看不起我们农村人?”
“不是,就是,我们的观念好像有些地方不一样,所以,说起话来就不投机。” 她闷闷的说。
“算了算了,我妈这个人,我最清楚了,刀子嘴,豆腐心。”
亚南瘪瘪嘴,心想,你是没见到你妈看我的眼光。她那颗心就算是豆腐,也是一大碟油汪汪的麻婆豆腐。
当时心里想着反正以后也不会跟婆家多打交道,敷衍敷衍过去算了。可是,万没想到,卫东千里迢迢的把那尊佛给请到美国来了。更让她气结的是,从头到尾自己就像个傻子一样的蒙在鼓里。
亚 南在床上闷坐了一个晚上,越想越气,拿起电话想找个人发一下牢骚,却不知道该打给谁。大姐那边是美国东部时间,比她要早一个小时,现在已经快十二点,不应 该去打搅她了;二姐倒是美国西部时间,现在才八点多钟,可是,她们两姐妹已经老早就不贴心了;打回家吗,徒然让父母担心,以他们那种息事宁人的性格,只怕 会叫她好好侍候婆婆;何静在赶一篇期末论文;程嘉言此刻八成在和他那个国内的小女朋友电话诉衷情。最终,她的手指还是不由自主的拨了那一个电话号码。
拨号的时候,她根本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手却不听使唤。
电话拨通,孙皓问她,“有什么事吗?”
“我,我胃有点不舒服,能不能跟你讨点药?” 她找了个借口。
“没问题。我这里吗丁林、胃仙U 和三九胃泰都有,你要哪一种?”
“哪一种都可以。” 既然已经开了头,她只好把谎扯下去。
“可是,它们针对的毛病是不一样的呀。你以前都吃哪一种?” 孙皓有点困惑。
她自知谎编不圆,只好老老实实的说,“其实,我不是胃痛。只不过想找个人说说话。”
“为什么找我?” 他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下,“是不是因为人家都很忙?”
“差不多。”她有点不好意思,“何静在赶功课,程嘉言在泡女朋友,所以就想到你了。没什么事,就想找你聊聊天。”
“好啊。聊什么?”
“你生活中有烦恼吗?”
“这不是跟问我‘你每天吃不吃饭’ 一样吗?”
“那我问你,你来美国以后碰到的最让你难过的事情是什么?”
“怎么不问我最高兴的事情?”
“因为我现在不高兴,所以,不喜欢听见人家高兴。”
“明白了。” 他顿了顿,“去年,我父亲去世了,那是我来美国以后碰到的最难过的事情。”
亚南愣住了,“啊,是这样,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倒 不仅仅是这件事情本身,而是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不能回去见他最后一面。家里兄妹四个,我是最小的,从小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对我最好,书也是我念得最多。 说是在美国念博士后,其实,谁不知道博士后就是找不到工作的博士,是最没用的了。现在,父亲去世,我连回家吊孝都不行。有时想想,跑到美国来到底是为了什 么?”
亚南没想到他是真有伤心事,反过来安慰他,“你不要太难过,节哀顺变。”
孙皓接着说下去,他的嗓子有点涩,“他们告诉我爸爸去世的时候很平静,没有受什么苦,我心里也好受一点。可是,每一次想到,爸爸去世,我都不能回去见一面,我就觉得自己很没用。我真的觉得自己很没用。”

第四十七章

“不好意思,跟你提这些,让你情绪低落了吧。”孙皓在电话那头自嘲似的笑了笑,“其实,我们每个人肚子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对不对?”
“出去走走好吗?” 亚南突然听见自己对着话筒这么说,吓了一跳 -- 她没料到自己会这么说,可是,她就这么说了。
孙皓顿了一下,好像在迟疑,然后说,“好啊,我现在去接你。”
等亚南穿上大衣、戴好围巾走下台阶的时候,孙皓的白色道奇车已经停在了楼下。他看见亚南,伸过右手把车门打开。
“怎么这么快?” 亚南坐进去,笑着问。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啊。” 孙皓一边把车开上路一边微笑着回答。
“为什么?”
“你们女孩子要出门,不是都要花很多时间准备吗?”
“是吗?那你还来这么早?”
“我 这个人性子急,从来只有我等人家,没有人家等我。以前在大学里追女孩子,总是很早就站在她们女生宿舍楼下站岗,一等就是个把钟头。我看着一排排的女孩子从 我面前走过,有的走过了又走回来,脸上都带着那种有点同情有点可怜的表情,心里真不是味道。可是下一次,又是一大早就跑去等。”
“是吗?看来那时你追你太太追得很辛苦。”
“那不是我太太。那是我第一次交女朋友,你知道,初恋的成功机率一般是很低的。”
“你和你太太是怎么认识的?”
“念博士的时候,她是我导师的女儿。”
“啊,那你一定是你导师的得意门生了。”
“哪里,其实,我们导师那一年一共带三个博士生,一个是女的,一个已经结婚了,另外一个就是我。好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亚南被他逗得笑了起来。
“对了,我们到哪里去?”
“你都不问我为什么想出来?”
“我知道啊,你一定是心情不好。还有什么好问的?我们去兜高速。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欢开着车在高速上乱跑,一直到把油跑光,然后气也就没了。”
“你有多少油?今天恐怕要跑到天亮。” 亚南半开玩笑的说。
“没问题,我带着信用卡,随时可以去加油。”
孙皓把车开上高速公路,亚南看着路边远处的点点灯火飞驰而过,就像梦境中的点点萤火。
“真漂亮。” 她由衷的赞叹,“从来没有想到晚上公路上这么漂亮。”
“对啊,所以很多人无聊了都开着车乱跑,用英文来说就是‘赶杀时间’ 。”
“那也要有时间可以赶杀啊。对了,可以让我开一会儿吗?” 亚南双颊发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孙皓一愣,“你,会开吗?”
“会啊,其实,我在我先生那边就经常开他的车。别担心,我也有驾照的。” 亚南从皮包里掏出驾照给孙皓看。通常,她绝对不会主动想要开车,今天,也不知自己是怎么搞的,突然这样心血来潮。是因为刚刚和卫东吵了架,还是因为这高速公路上的夜色,抑或,是此刻身边的这个人?
“好吧。” 孙皓想了想,把车停在路边,“不过,你得答应我不许把车开翻掉。”
“没问题。” 亚南和他换了座位,孙皓帮她把位子往前调一点,系好安全带。她把车往前开去。
这还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开车是一件这样愉快的事情 --两边的风景瞬息万变让人想到飞驰而过的光阴,明亮的道路上一辆辆车子拖着漂亮的红线,没有了白天的嘈杂和拥挤,这一刻的行驶是新奇而放松的。
“介意我抽烟吗?” 孙皓在旁边问。
“请便。” 她说。
孙皓点上一支烟,小心的把窗户摇下一条缝,“感觉怎么样?心情是不是好一点了?”
“嗯,好多了,谢谢你。没想到,这么漫无目的的开车竟然是一种享受。”
孙皓吐出一圈烟雾,“有时候,我觉得我自己就像这辆车,开得很快,却没有方向。周围的车好像都知道该往哪里开,我和他们走着一条车道,可是,我就是不知道自己该往什么地方去。这种感觉,有时让我很心酸。” 他的话里有一种淡淡的伤感。
“你为什么会来美国?” 亚南突然很想了解这个男人话语背后的故事。
“说 出来有点不好意思,我是跟着太太来的。”他干笑一声,“我念博士的时候,我太太还在念大学。我导师觉得他女儿个性太活,需要找一个年纪稍微大一点、稳重一 点的男人去中和,所以就挑上了我。后来我们谈恋爱,等到她毕业留校的第二年,我们就结婚了。我太太其实是个心气很高的人,不知哪天碰到了从前的一个大学同 学,人家大学一毕业就到了美国,花一年半混了一个不知什么学校的硕士学位,就找了个年薪八万美元的工作。我太太一听,心理不平衡了,觉得从前念书的时候, 论成绩、论能力,那个同学哪里及得上她,现在人家风风光光的,自己却还只是学校里一个小助教,一个月拿五六百块钱基本工资,房子虽说是分到了,可是是人家 换下来的旧房子,里面蟑螂老鼠要什么有什么。后来她说她也要出国,我以为她是说说而已,没想到她真的去考试、申请,折腾了一年,拿到了奖学金。后来,我就 跟着她到美国来了 --我算是她的‘陪读’。我还记得,我拿到陪读签证的那天,她专门去把我的签证复印了一份,说要留底,证明我是靠了她才来的美国。这话,我当时听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呢?”
“我 跟着她到美国来了以后,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干什么好。本来我想试着找工作,可是,我的博士学位是在中国拿的,人家美国公司明着不说,其实根本不大承认的,所 以,找来找去什么结果都没有。要再读书,又觉得冤枉,我本来就是博士了,难道再花四五年读一个博士?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这个学校化学系在招博士后,马上 把简历寄过来,没想到很顺利就成功了。”
第四十八章
“那其实也不错啊,至少你还可以继续做本行工作。学校里有好多人不是为了找工作都放弃本行、勉强去学一个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专业吗?”
“可 是,我做这个本行工作挣的钱不到我太太那个非本行工作的三分之一。当初我导师看中我做女婿的时候,是因为他觉得我做事情专心,用他的话来说,‘可以钻进去 搞学问’,可是,我现在才发现,专心不一定就吃得开;像我太太,念书一直就三心二意,但人家懂得寻找机遇,所以,现在拿了个小大学的硕士就轻而亦举找到一 份很好的工作。”
“那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是她到这边来找工作,还是你到那边去找工作呢?”
“她不肯到这边来找工作,说我们这里地方太小,气候又不好;而我呢,要到她那边去找工作也只能进学校,选择面很窄。我总觉得有些人生来就很适合在美国生存,有些人不那么适合。我太太属於前者,我属於后者。所以,她可以看不起我。”
“所以你就觉得你和你太太像是在一条高速公路上的两辆车,她很清楚自己该往哪里开,而你却不知道?” 亚南突然明白了他刚才何以那么说。
孙皓点点头,“不好意思,我并不想跟你发牢骚的。有些事情,自己看起来很重,到了人家耳朵里不过是很平常的事情。”
“没关系,我还要感谢你今天陪我出来呢。”
“我还没问你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呢。”
“其实,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今天出来的时候,亚南本来是满心想找一个人尽情数落数落自己的婆婆,可是现在,她突然不想这样做了,她甚至不想在孙皓面前提起自己有家庭这个事实,“我已经觉得好多了,我们回去吧。”
“好,在一个路口下高速吧。” 孙皓没有多问,他看了看路标说,“其实,我们并没有开出太远。”
亚南在下一个路口把车转下去,这个弯口很急,加上亚南其实并没有很多行车经验,车子下了高速以后她竟然没有控制住,任由它横穿两个车道。亚南尖叫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拼命的踩煞车。
车子在撞上路边大树的前一秒钟停了下来。好在当时路上没有别的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亚南清醒过来,呆呆的看看旁边同样目瞪口呆的孙皓,突然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好像有一肚子的委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哽咽着泣不成声“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 她都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对谁说的,对孙皓,方卫东,还是她自己?
哭着哭着,亚南突然发现被孙皓揽到怀里,她本能的想把他推开,可是,孙皓身上那股淡淡烟味和男性的气息混合成一种强大的力量麻痹了她的思想,让她心甘情愿的被他越搂越紧 --甚至,她有点希望他的怀抱可以让她的思想窒息一回儿。孙皓的嘴唇轻轻的摩挲着她的耳轮,让她的神经末稍一阵阵颤栗,这种颤栗一路传达到她全身,让她更加迷茫瘫软。 许 久,她从孙皓的怀里抬起头来,泪眼迷朦的看着他,好像是做了一场梦。所有的意识开始回到她的大脑,刚才,就在这陌生上,在昏黄的灯光下,自己在这个男人的 怀抱里哭泣。天哪,我在干什么?亚南开始质问自己。她知道自己后悔了,因为她明白,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些事情是不可逆转的,一旦发生了,就注定着以后只能 越陷越深。
孙皓专注的看着她,看见了她眼神里的犹豫和恐慌。他伸过手来想揽她的肩膀,一边说,“对不起。我并不是想冒犯你。”
亚南躲开,轻轻的说,“不要紧。” 她抬起头,用无助的眼光看着他,“可是,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吗?”
孙皓点点头。
“我们不应该这样的,是吗?”
他摇摇头。
“大概是因为我们两个人今天心情都不好,所以才…对吗?” 亚南喃喃着说。
孙皓用一种温柔而伤感的眼神看着她,然后说,“大概是吧。”
“那,我们以后再也不会了,对吗?” 亚南觉得自己像一个做错了事情的小孩,急于想逃避责罚。
“你好像很不安。”
“你难道就不觉得不安?”
“我当然也觉得不安,可是,不像你的那种不安。你就不问问自己,为什么…” 孙皓抓住她的手。
亚南把手狠狠的从他手里抽出来,眼泪汪汪的,“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你不要再说了!”
孙皓注视了她一回儿,黯然说,“好,那我们换个位子,我来把车开回去。”
一路上,亚南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逝而过的景象和其中夹杂的几点灯光,还有天上的星光。
“听听音乐吧?” 孙皓轻轻的问。
亚南点点头。
他打开车上的 CD 机,又是那首“流金岁月” 。
看一个轻笑
无论爱是否永远
茫茫在人海中转圈
如梦消逝 浮萍一片
第四十九章
回到家里,开门的时候,亚南发现链条锁从里面锁上了,她只好大声拍门。
何静穿着薄薄的睡衣、懵松着眼、抱着臂膀来开门,“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又出去了。明天八点钟考试,所以我睡得早。”她松开锁,也没注意到亚南红肿的眼睛,就一溜回到房间跳回被窝里了。
亚南坐在床上发呆。刚才在楼下从孙皓车里出来的时候,她听见他在背后叫了一声“亚南”,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她没有回头。她不知道今后该怎么面对他,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自己。
电话铃响起,她的心一抖,那八成是他了。她没有接电话,任由留言机响起,可是,那头没有留言就挂断了。亚南送了一口气,可是,几秒钟以后,电话又响起,一副锲而不舍的样子。
她看着响着的电话发呆,突然意识到这样可能会吵醒了何静,才犹豫着拿起了听筒。
“喂” 。
“是我,我还以为你不会接了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打呢?”
“我有话一定要跟你说。”
“说什么?”
“我不是随随便便就抱一个女人的。” 他一口气说完,但语调坚决。
亚南脸颊上有一滴湿湿的泪,她无力的说,“我知道。”
她 挂断了电话。那一个刹那,她突然明白自己何以对一个拥抱有这样的负疚感和罪恶感,因为从一开始,从她第一次在公共汽车上遇见孙皓,事情就注定着要朝这个方 向发展,停都停不住。今天晚上的那一个拥抱,并不是两个失意的人在星光下做的一场乱梦,如果真是那样,应该是很容易忘却的。在他怀抱里的那一个刹那,她感 受到的是真真实实的相见恨晚,其实,孙皓不用告诉她那句话的。
既然已经发生了,她一面口口声声的告诉自己一切到此为止,另一方面,在心底里,她明白并不可能就到此为止。她害怕的,其实不是已经发生的,而是将要发生的。那些未知的事情,像隐藏在茫茫森林里的野兽,让她恐慌无比,一心想要逃避,却又不知该如何去逃避。
她对着天花板发呆半天,做出了两个决定:一,以后不单独和孙皓相处;二,这个寒假回卫东那里去过。
决心一下,她马上给卫东打电话,用比较平和的声音告诉他这个寒假她飞回去过。
卫东在电话那头有点意外,随即喜出望外,“真的?太好了!你告诉我日子,我帮你订机票。”
亚南看了看日历,“就下个星期天好了,最好是上午的。”虽然她并不想见到婆婆,可是,不管怎么样,总比留在这里胡思乱想好。
“好, 我今天就去订票。”卫东对亚南突然改变决定有点摸不着头脑,想她大概还是觉得婆婆既然已经来了,不见一见终归不好。随后立刻高兴起来,今天母亲一下飞机就 问“亚南怎么没来”,他当时随便搪塞了一下说亚南这两天要考试,母亲有点不悦“我看她是不大想见我吧”。刚才亚南跟他大发脾气,他还发愁怎么跟母亲交待, 这下可好了。
卫东放下电话,突然看见母亲正倚在房间门框上看着自己。他笑笑,“妈,怎么还不睡?都坐一天飞机了。”
“睡啥,这边晚上是那边白天,睡得着才怪。”母亲披上件毛衣,索性在沙发上坐下来,“陪妈说说话吧。”
“你和亚南,就一直这么分着?”卫东知道母亲迟早要问这个问题,以前给家里打电话的时候,他总是含糊其辞带过说“我和亚南都好” ,一直没有说他们现在在两个地方念书。
他点点头。
“我说,她不是来陪你读书的吗?咋一个人跑到那个什么 --什么地方去了?”母亲倒是还记得当初亚南拿的是陪读签证。
“这,当初我跟她是说好的,她到了美国以后,要想读书的话还是可以读的。再说,她也是考到了那边的奖学金才去的。”
“她也有奖学金?”母亲扬扬眉毛,随后沉吟一下,转了语调,“有奖学金是好事,可是,她一定要跑那么远?就不能在这儿念?”
“这个学校分数要求高,她拿不到奖学金嘛。”
“噢…那你们以后打算咋办呢?”
“还咋办,先念完书再说啊。”
“要念多久?” “她现在念的是博士,要四、五年吧,”他一眼瞟见母亲的眉头开始皱起来,马上补充,“不过,博士不一定要念到底的,可以当中转个硕士毕业,然后就去工作。”
“你不才是个硕士,她咋就念上博士了?”母亲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可是思路清晰、头脑敏捷,往往一语中的,一旦追根究底起来,卫东绝对招架不暇。
“你不知道,在美国,只要有本科毕业,念硕士、念博士都可以的就象冬梅,她来念的也是博士。”
母亲还是一脸狐疑,“那博士不是比硕士高?”
“对,博士是比硕士高,可是,在美国,念了博士不一定就比念硕士好,关键看能不能找到工作。硕士比较容易找工作,很多博士毕业了都找不到工作,跟没念一样。”
“话是这么说,可以后要是她真的念了个博士出来,学历不是高过你了?那你还压得住她吗?”
“我干嘛要压住她呀?”
“一个家,男人总应该比女人‘高’ 一点,否则,说话就不响,你懂吗?”
卫东终於忍不住反驳,“那我们家里你不就比我爸高?你不老说,他才初小毕业,你还念过高小呢。”
“所以才不顺呀!你爸那个窝囊废,干得成什么事?”母亲白了卫东一眼,“难道你希望以后和你爸一样,什么都由女人作主?”
卫东有点不耐烦了,“您说到哪里去了。已经十二点多了,快点睡吧,明天再说吧。”
第五十章
可是母亲盯着他不放,“我不是说亚南有什么不好,就是觉得她有点‘心高’ 。老实说,当初她嫁给你,图的什么?不就是图要到美国来吗?”
“妈,你咋这么说呢?”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看就是这么回事。”郑老太太板起那张刮骨脸,颧骨上两点红晕尤其明显,“她不就是想曲线救国到美国来吗?好,她现在来了,又跑得那么大老远去读什么博士,将来…我怕你将来整不了她!”
卫东啼笑皆非,“妈,我干嘛要整她呢?其实,我和亚南好好的,你怎么总是胡思乱想呢?”
“上次你们结婚回家办酒,她就给我脸色看,我还没忘记呢!这次到美国来,也是为了看你,你以为我喜欢跑来跟她待在一起呀?我活到了这个年纪,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会看人。你不要以为我是思想古板、见不得亚南去读书,读书我没有意见,可是,她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这次,我大老远跑来,她都不去机场接一下。”
原来是为了这个,卫东这才听出点苗头,“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亚南这两天在考试,来不了。这不刚才她还跟我打电话,说准备下个星期考试都完了就来。对了,她还问您好来着。”
“你 小子会哄人,她问我好,怎么不自己跟我说?这个人哪,不管读多少书,本性厚道的,总是厚道;本性不好,说什么都没用。你看小葛,国内就念了研究生,嫁了个 本科生,年年都在婆婆家过年,公公婆婆生了病,她天天在医院陪夜,端屎端尿,亲生女儿都做不到啊。这回,她要到美国来读博士,人还没来,已经先打算好怎么 把男人办过来,将来什么时候让公公婆婆来探亲。今天快到美国的时候,在飞机上要填几张表,她一张张先帮我填过来,完了还专门跟服务小姐多要一份,我问她干 什么,她说留着以后等她公公婆婆来探亲的时候用。她公公婆婆也不懂英语,她打算到时候帮他们把表都填好然后寄回去,他们到时只要签个名字就可以。这才叫好 媳妇呀。”
卫 东暗叫一声不好,他知道自己弃械投降的时候到了,不知为什么,每次和母亲谈起亚南,最终总会拐弯抹角转到葛冬梅身上去。当年,葛冬梅为了接近他,每次回乡 总会找点借口到他家来,来了不算,还会主动帮他妈做这做那,偶尔在他们家吃饭,一定积极帮着摘菜洗碗,和他妈在厨房里唧唧咕咕讲得十分投缘。所以,在卫东 大伤脑筋想着如何拒绝葛冬梅而又不伤她的自尊心时,郑老太太已经暗暗相中了这个儿媳妇。后来,卫东和冬梅没成,郑老太太索性认了冬梅做干女儿 --自 然,她不会说出“宁要你这个媳妇,不认那个儿子”之类的话。这次来美国,其中也有冬梅的怂恿:反正她也要去美国,正好一起去办护照签证,路上还可以有个照 应;特别是冬梅说了她很多同学的父母到美国探亲时顺便帮人家带带孩子一个月能挣好几百美元,飞机票可以捞回来不说,还剩下不少。一路上,冬梅对她照顾备 至,连上厕所都细心的教她怎么铺马桶圈,郑老太太看在眼里,更加感叹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没成自己的媳妇,心里暗暗骂自己的儿子不知道惜福、错过良缘。每一 次她有了此类感叹,就会把亚南和冬梅比较一番,越发觉得自己现在的媳妇差了十万八千里。
“妈,过去的事就别提了。真该睡了,我明天还要上课呢。对了,今天我跟小孙谈过了,每天八点到五点半,主要是看孩子,加上做一顿晚饭,随便做什么都行,一个月三百块钱,可以包吃住,下个星期开始。您看怎么样?”
郑老太太眼珠一转,在心里飞快的算了一个三百乘以八,觉得相当满意,但还是问,“我大老远跑来,总不见得不住你这里倒住到人家家里去。要是不包吃住,可以再加一点吗?”
“妈,不住他们家当然可以,可加钱的事我看就算了吧。小孙和他老婆虽然都有奖学金,可加起来也就一千五六百,有了孩子花销自然大很多。三百块钱,在我们这里算很不错的了。”
“好, 那就这样吧。”郑老太太爽快的答应了,毕竟,三百块美金相当于两千五百块人民币,她这辈子还没一个月挣过这么多钱呢。这下,她的刮骨脸舒展开来,一转念更 加觉得葛冬梅当初说得有理,那丫头懂得为人着想,於是叮嘱卫东,“唉,你听着,我这次来,冬梅可真是帮了大忙,你在学校里也要多帮着她点,啊?”
“那是当然,行了,您就睡吧。” 卫东一晚上被亚南和母亲轮流烦叨,已经快精力透支。
郑老太太终於起身准备进房了,卫东正准备躺到客厅那张借来的沙发床上去,她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对了,亚南下个星期要来,是吧?等她来了,里屋你们睡,我睡这张床。”
“那,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抓紧点,我还等着你们快点给我生个孙子呢。”
卫东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心想自己和亚南在美国一切才刚刚开头,前途未卜,生什么孩子,亚南也早说过要等读完书再说的。可是,他无心招来母亲更多的唠叨,只是唯唯诺诺,哄得她进房去了。
等 他关上灯,躺到沙发床上以后,身上却感到一种久违的兴奋。再过一个星期,亚南就要来了。平时自己课业忙碌不说,一个星期还要带几堂学生实验课,几乎连做饭 的时间都没有。可是,要说他不想亚南,那是假的,每每一个人在教室的角落扒拉着饭盒里那几根皱巴巴的青菜时,他就会想起那时候亚南给他做的饭盒;当然,有 时候,他也会不可抑制的思念亚南细瘦而柔软的身体,她略带低沉而柔和的声音,还有脸颊上那一个小小的洼随着她的微笑时隐时现。
他知道母亲很喜欢葛冬梅,然而,谁叫亚南身上有那么多冬梅没有的东西呢?
这个时候,亚南在想什么呢?


第五十一章
同一个时刻,亚南正穿着法兰绒睡衣裤光着脚靠在冰箱门旁边吃一杯冷冰冰的草莓酸奶。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吃点东西。
亚南的胃不是很好,所以通常她都会把酸奶从冰箱里拿出来以后等一会再吃。可是,这次,她把酸奶直接用勺子一口口舀着送进嘴里,让那种冰凉的感觉直接从口腔、食道、一直进入到胃里去,一路上刺激着神经,让她纷乱的思绪稍微安定一点。
其实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呀,她试着安慰自己,可能她和孙皓今天情绪都很低落,两个人都希望从对方那里寻找一点同情和慰藉罢了。退一万步讲,那不过是一个拥抱,美国人的会上,男主人还不是一个个抱过来?就算是中国人,偶尔为了表示一下友谊,拥抱一下,好像也不为过啊。
可是,为什么是孙皓呢?换了程嘉言,她绝对不会这么放在心上、半夜爬起来吃酸奶的呀!
今天晚上为什么要跟他一起出去呢?她沿着冰箱门滑下,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在心里默默的谴责自己。
绝对不可以这样发展下去,绝对不可以。她反复告诫自己,孙皓有太太,而她自己也有丈夫,两个人都不是自由的,还谈什么发展呢?
她吃完最后一口酸奶,把自己逼回床上去,在心里默念着:睡觉,明天醒来,一切都当没有发生过。她突然又想到,要是碰到了孙皓该怎么面对呢?后来觉得自己有点多虑,这个学期的合作项目已经结束,不会再开会,一个星期后自己就走了,运气好的话,都不会碰到他。
亚南的运气不太好,第二天,她刚走进生物系的大楼,就看见孙皓站在系秘书办公室旁边的布告栏前看布告。
她的脸一下滚烫,直觉告诉她孙皓是在那里等她。她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就算见到他也沉着冷静,可是,她没有料到一大早就会撞见他。
她本来想到系办公室里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信,现在孙皓在那里守株待兔,她只好暂时不去,飞快的右转穿过走道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她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本来想在放假前把这个学期工作中的资料好好整理一下,可是却没有这个心情,又担心孙皓随时推门进来。
她想了想,整理了一些资料放进一个文件夹,背上包准备到图书馆去。谁知,她一开门,迎面正好撞上孙皓那双灼灼的眼睛。
“啊,是你呀。” 亚南措不及防,红着脸干巴巴的憋出这么一句。
“嗯,是我。” 没想到孙皓憋出来的更加可笑。
两 个人僵立在那里,亚南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一个劲盯着他毛衣领口的纹路。孙皓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粗线毛衣,前胸盘了几圈回旋的花纹,亚南记得有一段时间,男式 毛衣很流行这样的花纹,因为二姐就给陈健织过这么一件。那么他身上这件,想必是他太太织的温暖牌了吧。怎么搞的,我想这个干什么?
她骤然醒来,抬起头看看他,“你…找人吗?” 她从孙皓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和她自己一样的慌乱。
“啊… 对啊,我找人。” 他往亚南背后看了一眼,“程嘉言在吗?”
“他不在。他一般早上都要到十点多钟才会来。不过,今天他监考,所以,不知道会不会来。”
“噢,是这样。那,他在哪里监考?”
“二楼,好像是206教室。有事的话,你可以留个条或者给他发电子邮件好了。”
“不用了。其实,也没什么事。”
两个人客气的谈着话,可是心里都很清楚,没有人在乎今天程嘉言会不会来、或者在干什么。他们只是试图在只言片语中猜度彼此的心事,就象一种游戏里面,一男一女隔了一层纱揣摩对方的模样。
孙皓终於鼓起勇气问,“你们要放假了吧?”
“对,这是最后一个星期。程嘉言这个星期天就要回国去结婚了。”亚南不由自主又把话题拉回到嘉言的身上,好像那样她才觉得安全。
“那,你呢?” 亚南没有抬头也感觉到孙皓的目光正在逼视着她。
亚南狠狠心,用平和镇定的语调说,“我回我先生那里去。也是星期天走。”
“噢,星期天的飞机。”孙皓把亚南的话重复了一遍,好像那句话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好像是失望、悲伤、遗憾,又好像有点如释重负的样子。亚南突然很想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从他的眼睛里,一点也看不出来。
“那你怎么去机场?”
“何静送我去。”
“那就好。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一个月吧,反正,开学之前。你呢?” 亚南终於找到一个机会反问他。
“我们做博士后的没你们幸运,寒假也要上班的。圣诞节只有两天假。”
“那你,不回家?” 她本来想问“不回你太太那里” ,临时换成了“不回家” 。
他摇摇头。
亚南突然之间莫名其妙的有一种放心的感觉。她不知道如果刚才孙皓说准备回他太太那里,自己会是什么感想,可是,现在听见他说不回家,她心里竟然真的很高兴。

第五十二章
亚南正和孙皓在办公室里说话,门开了,程嘉言拿着一大叠考卷和一包铅笔走进来,“哟,亚南,老许,你们都在啊。”
“哎,你不是监考吗?” 亚南看了看墙上的钟,才九点二十分。
“对 啊,已经考完啦。那些美国学生,你别看他们上复习课的时候一个劲的哄你漏题,真到了考试的时候爽气得很呢,八点钟开始考试,一个小时之内统统交卷了。做得 出就做,做不出就算了。哪像我们中国学生,题目老早就做好了还要看来看去,不到最后一分钟舍不得交,好像磨蹭也能加分一样。”
“嘉言,亚南说你要结婚了。恭喜。”
“谢谢。对了,老许,当初你给你太太办陪读的时候,需不需要你们谈恋爱时期的照片什么的?”
孙皓笑笑,看了亚南一眼,“说出来不好意思,当初我是跟了我太太一起来美国的。办签证的时候好像准备了一些以前的照片,但签证官看都没看。不过,我想这些东西总是多多益善吧。”
“我也是这么想,所以,我准备这次把以前沈澜写给我的信带一些回去,让她以后签证的时候用。”
“哇,嘉言,你这么细心,你太太真是有福气。”
“那是当然。怎么样,后悔大学时代没有倒追我了吧?” 程嘉言把铅笔插进笔筒,不无得意。
“美的你。慢慢批考卷吧,我先走了。” 亚南白他一眼,拿起文件夹。
孙皓也说,“那我也走了。”
两个人无言的走出生物系那栋像发酶面包一样颜色的大楼,亚南突然想起,“你不是说找程嘉言有事的吗?”
“其实 -- 也没什么。就是想跟他道个喜。”
“瞎说,” 亚南脱口而出,“不是你来了以后我才告诉你他准备结婚的吗?”
孙皓被她揭穿,脸色发红,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
亚南也尴尬起来,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两个人在冬日冷冷的阳光下继续往前走,到了图书馆门口,亚南说,“我进去了。”
孙皓抿着嘴唇点点头,两手插在裤袋里看着亚南走上图书馆大楼的台阶。亚南走到大玻璃门前,从玻璃的倒映里看见他依然站在那里,黑色粗线毛衣绷着他宽宽的肩膀和修长的身材,她似乎都能感觉到他的眼光注视着自己后背。她的心怦然。
正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见他在台阶下面叫她。
她回头,听见他问,“你是星期天的飞机吗?”
她点点头。
“你怎么去飞机场?”
“何静送我去。”
“噢,那好。”
“你,刚才已经问过了。”
“是吗?” 他把一只手从裤袋里抽出来,不好意思的挠挠前额的头发,“那祝你一路顺风了。”
“谢谢。” 亚南看着孙皓的背影走远,突然感到一阵惆怅。就是这样了吗?
理 智告诉她自己和孙皓只能“这样”,她想,孙皓其实心里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她第一次有点伤感的发现,从心底里,她竟然是那么怀念他温暖而宽厚的怀抱, 即使明知道那并不属於她。还有一个星期,她就要走了,等再回来,时间应该把那一次荒唐的拥抱从两个人的记忆里抹得差不多了吧。亚南叹息一声,很多事情,该 怎么样,还是要怎么样;开始,往往也就是结束。
亚南到图书馆的学生机房去检查了一下电子邮件。卫东已经帮她把飞机票订好了,西南航空的,星期天下午上午十一点半起飞,中间转机一次,到卫东那里是下午五点半。
亚南看着机票发呆。决定去卫东那里的时候,自己是一心要逃避孙皓;可是现在,一想到要和婆婆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一个月,就觉得浑身不自在。看得出,婆婆年轻的时候大概算是长得不错的,事实上公公有一次酒醉以后还说过她婆婆当年是“全乡里数得上的” 。可是,年纪大了,瓜子脸上颧骨高高突起,一双细细的吊梢眼里放射出来绝不是妩媚而是被生活磨炼出来的事故和精明,让亚南不寒而栗。
一 想到婆婆,她就不由开始暗暗咒骂葛冬梅。那个女人,要是没有她怂恿,婆婆这次恐怕也不会来。当年她追求方卫东没有得手,现在大家都已经结婚,她居然一点不 懂得避嫌,而大大咧咧的插手人家的家事;出了一泡馊主意,表面功夫做足,结果搬来一尊佛要我侍候,实在是太可恶太可恶了。
不过反过来,她对葛冬梅这个人物还是很有一点好奇心的 --毕竟,当年她曾经锲而不舍、屡败屡战的追过自己的丈夫;“女追男,隔层纱”,这层纱她捅了两年都没捅破,也实在有点稀奇。所以,长期以来,她一直都想见见这个女人,这次回去,也算是个机会。
她把飞机的行程打印了出来,然后关上那个邮件。突然,她发现邮箱里竟然有一封陈健发来的邮件,很简单,只写了“很久没有联络,你好吗?”
我好吗?她无奈的笑笑,马上就要去侍候恶婆婆,你说我好不好?
她随手回了信,也很简单,“我很好,谢谢。你和二姐怎么样?”
按下那个“发送”键之后,她突然想起,自从自己来了美国以后,陈健很少主动给她发电子邮件,一般都是二姐在信里代他向自己问好。现在他突然发来邮件,而且又不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直觉告诉亚南,陈健和二姐之间,很可能出了什么事情。

第五十三章
亚南回到家,拿起电话,想来想去又放下了。
怎么开口?难道一个电话打过去“你和姐夫是不是有什么矛盾?”要是他们明明好好的,怎么办呢?再说,二姐那么要面子的人,就算真的有什么,八成她也不会告诉自己。 她 念头一转,先给大姐打了个电话去,大姐办公室里的人说她今天请病假没来上班。亚南猜想一定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又给她气受了。大姐和姐夫结结实实的努力了几个 月,终於又怀上了一个孩子。这一下他们两个奉若至宝,每个星期去看一次医生,到处寻找保胎的东西吃。上次还寄来一张相片,上面姐夫把耳朵贴在大姐平平的肚 皮上,一脸陶醉的样子。亚南看了觉得好笑,那个时候,大姐刚刚证实怀上,他要能听出什么来才怪,可是,相片上的姐夫却好像明明白白的听见胎儿在叫“爸爸” 一样,神采飞扬,一脸的几何图形都在跳舞。平常工作敬业的大姐一反常态,肚子里的宝贝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就乖乖请假回家去躺着安胎;想想也不错,反正他 们现在也有了绿卡,不用像从前那样战战兢兢。
她把电话打到大姐家里。大姐的声音像刚刚睡醒,“早上起来发现有点血丝,吓得要死,马上去看医生,检查下来说不要紧,虚惊一场。”
“反应还厉害吗?”
“嗯。今天还可以,昨天只要一开口说话就直打恶心。”
“我这个侄子真是麻烦,这么会折腾人,以后生下来以后我第一个打他屁股。”
“还不知道是男是女呢,要过几个月才看得出。不过,蒋明他妈说这么折腾,八成是个男的。老太太高兴死了,一天到晚‘抱孙子、抱孙子’ 的,我只担心将来检查出来要是个女的会让她很失望。”
“为什么女人做了婆婆就那么喜欢看人家生孩子?” 亚南想起刚结婚在卫东家里的时候,自己的婆婆也是一口一个“早点生孩子” 。
“大概她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被婆婆逼着生了一个又一个的,所以呢,现在就如法炮制。”
“你最近和二姐打过电话吗?”
“哎,你们两个是怎么搞的,怎么好像彼此从来不讲话,有什么事情都来问我。”大姐顿了一顿,“有件事情你大概不知道。她刚刚流产了一次。”
“啊?! ” 亚南在电话这头跳起来,“为什么?她就那么不想要孩子?”
“什么呀,不是她拿掉的,是自然流产。她其实很想要孩子的。以前我们都以为她不想要,其实,她是很想要的,就是一直怀不上。你说是不是有点奇怪,老二身体那么好,从小又喜欢运动,结婚很久了,也不用出去工作,就是不怀孕,这次好不容易怀上又掉了。”
“为什么会这样?” 亚南怔住了。
“还 有呢,你知道她为什么那么想生个孩子?陈健好像在外面有点…你知道吧?所以呢,她就希望能快点生个孩子好拴住他,可是,谁想到…这些事情老二本来都瞒着我 们,连爸妈都瞒着。上次她流产以后打电话来问我应该怎么调理,我随便问了她两句,她就呼天抢地哭了起来,然后都告诉了我。说真的,从小到大我还没见她哭成 这样。这些你可千万别跟她说是我告诉你的,她专门关照我不要告诉你的。”大姐一口气讲了一大段,像放下了一个重担,喘了两口气,“以前我一直对陈健印象很 好,真没想到现在会变成这个样子。老二那时候多么风光,一天到晚都有男孩子打电话来找她;后来找了陈健,还不就是为了知根知底?早知道…”
大姐还在讲个不停,亚南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很多年没有提起的往事铺天盖地而来,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陈健当年背叛了她,现在又背叛了她的二姐!多少年来,她们姐妹之间的关系由於这个男人几乎冻结,没想到,两个人竟然全都是受害者。现在看来,二姐比自己更加可怜。
和大姐打完电话,她立刻从箱子里翻出通讯录,从上面找出陈健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电话拨通了。
“姐夫,你今天给我发电子邮件,有什么事情吗?”
“是小南啊。我,没什么事。就是问问你好不好。”
“真的吗?我姐姐她一切都好?” 亚南换了一种质疑的语气。
她以为陈健会狡辩一番,可是,他只是沉默片刻,然后很平静的说,“我准备跟她离婚。”
“为什么?就因为她不能生孩子?” 亚南第一次发现自己原来也会这样咄咄逼人。
“小南,” 陈健干笑一声,“你怎么知道的?”
“你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反正纸包不住火。你说呀,为什么?”
“我不爱她。”
几秒钟后,他又加上一句,“我想,你应该也明白吧。”
亚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万没想到陈健会这么直截了当的表态。
“我不明白,我一点都不明白。” 她冷笑道,“你不爱她,当初为什么要娶她?你不是… ”她差点说出“你不是为了她才不要我的吗” ,话到嘴边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我们不要说当初了,好不好?其实,今天我给你发电子邮件本来就是想要告诉你这个…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所以就什么也没有说。”
“有什么好说的?说你现在在外面有了女人所以要跟我姐离婚?你觉得我听了会高兴?我告诉你,我和我姐关系是不好,可是,你知道是为了什么吗?你还好意思说?”
“小南,你冷静一点。我下面马上要开个会,没有时间多解释。其实,我只想要你知道,当初,我以为我爱的是她,可是,我错了。你现在想骂我就骂好了,以后,你会明白的。”

第五十四章

挂上电话,亚南呆呆的坐在沙发上。
刚才她想都没想都就给陈健打了那通电话,现在真有点后悔。要是二姐知道了,会不会觉得她和陈健串通一气呢?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反正陈健在外面找的女人也不是她。
陈健刚才那一句“我只想要你知道,当初,我以为我爱的是她,可是,我错了”却久久回旋在她脑子里。陈健究竟想告诉我什么呢?
亚 南苦笑一下,现在不管你告诉我什么,都已经晚了呀。时过境迁,少年时代再怎么样的感情,不过像沙滩上的脚印,随便怎么用力的踩下去,也经不起海浪的冲刷。 即使曾经为了他砸碎了一整瓶辛辛苦苦做的幸运星以为自己的心跟着一起碎掉了,而这些年以后,听见说他有外遇,只是替姐姐抱不平,而没有半点幸灾乐祸。
二姐现在一定很伤心吧,孩子没有了,丈夫又要离开自己。其实,假如早个几年,她还年轻漂亮,恐怕还好一点;现在,即使坚持每个星期都去做脸按摩,年纪总是逃不过的 --她也快二十九岁了吧。陈健在这个时候离开她,真的很残忍。二十九岁的男人和二十九岁的女人,根本不在同一个起跑线上啊。
“喂,想老公啊?” 何静考完试回来,看着亚南坐在沙发上发呆,打趣她。
亚南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笑笑,“考得怎么样?”
“还可以吧。”
“你说‘还可以’ ,拿个A肯定没问题了。”
“也不一定。不过,这个老师平时很凶,测验题目都出得好难,没想到期末考试却那么简单。我看是学生意见提得多了,他不得不放我们一马。对了,你回家的机票订好了吗?”
“订好了。这个星期天上午十一点半。我想提前一个小时到机场,那我们可以差不多十点出发。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 何静把语调拉得长长的,“对了,程嘉言不也是星期天的飞机?”
“他好像是下午四五点钟,对了,其实你可以把我们两个人一起送去的。”
“我想他大概有人送了吧。”
“下次我问问他,要是还没找到人送机的话,我们一起走。”
亚南转过头,冲何静一笑,“知道吗,以前我一直私下里以为你们两个会是一对的。”
何静还了一个微笑,“搞笑,你觉得我们合适?”
“合适啊。读书的时候觉得他有点婆婆妈妈,不够阳刚。现在想想,其实这样的男人是很可贵的。早上我在系里碰见他,他在跟人打听办陪读签证时要怎么准备材料。我老公以前给我办的时候哪有那么仔细。所以,我觉得谁要是做他的太太,将来一定很幸福。”
何静没有说话,微笑着端了一杯茶过来坐在亚南身边,一口口的喝着。
“喂,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听见啦。”
“那怎么什么反应也没有?”
“你希望我有什么反应?马上跳出去追程嘉言?把他从他准老婆手里抢回来?” 何静故意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也不是啊,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要抓紧机会。你看人家男生还可以回国去找老婆 --我且不说他们会不会做运输大队长,他们至少还可以去找。女孩子总不见得叫家里人搜罗一大把猛男照片吧。所以呢,在这里的那些人当中,看看有合适的,千万不要错过。”
何静看了亚南两眼,扑哧一声笑出来,“知道吗,你这口气越来越像我妈了。是不是女人结了婚都会变成这样?”
“你没正经,” 亚南瞪着她,“我是关心你。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有了。你不会还想着以前那个男朋友吧?”
何 静沉默了。亚南那一句“有些事情,错过了就没有了”像针一样扎到她心里去。她和程嘉言之间,好像总是隔着一层纱,薄薄的,满以为轻而易举就会捅破,没想到 居然固若金汤,阴差阳错,现在他就要娶别人了。有时候她自己想想,觉得嘉言对她应该是有一点感情的,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去娶别人呢?难道是他知道了自 己以前交过男朋友?应该不会吧,大家都不是十七八岁了,谁会没有一点过去?难道说嘉言对她不过是普通朋友的友谊?可是,如果那样,那天晚上他为什么会半夜 三更把车停在她家楼下呢?想到这里,她都有点恨起程嘉言来,你爱干什么你干什么去,倒是把话讲清楚啊。现在你去结婚了,留这么一个谜给我来猜,实在有点缺 德。
亚 南看她出神,以为自己揭了她的伤疤,让她想起了以前的男朋友,有点内疚,立刻把话题扯开,“不过呢,结婚确实也是要慎重考虑,否则找个不合适的人,最终反 而会很痛苦。我姐姐和我姐夫结婚的时候人家都说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可是,现在我姐夫跟她提出要离婚。她已经二十九岁了,在美国又没有学历和工作经验, 要她自立或者另外嫁人恐怕都不太容易。”
“为什么?”
“我姐夫,他有外遇了。” 亚南发现自己可以打电话去把陈健臭骂一顿,却很不愿意在人家面前说他的不好,哪怕他真的不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有外遇就是有外遇了嘛。”
“我知道,可是他为什么会有外遇呢?是和你姐姐感情不好吗?”
“这个,我不知道。”
“其实,我倒觉得,婚姻或者感情出现问题,不能单纯去怪哪一方面,往往两者都有点责任。甚至,两个人根本就不合适对方,因为误解而结婚,后来又因为了解而离婚。” 何静若有所思的说。

第五十五章

“我姐姐和姐夫他们是青梅竹马,从小就认识的啊。”
“那又说明了什么?小时候可以一起玩得很好,不说明两个人就适合过一辈子呀,有些人命中注定是不可能相守的。” 何静一本正经的说。
“说得倒好像你有亲身经历一样。” 亚南不以为然。
“真 有这种事啊。我有一个同学,在大学时代是班里第一个谈恋爱的,谈了四年,大学毕业没多久就结婚了,她结婚的时候我去做伴娘。照理说应该很不错吧,可是,那 天我帮她化妆的时候,房间里就我们两个人,她突然拉住我的手说她心里很难过,总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和那个人结婚,又说不出为什么来。我问她是不是心里另外 有别人,她说也不是,就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当时我想她大概是心情紧张,随便安慰了她几句,也没当回事。结果,去年她告诉我,他们离婚了。”
“简直是危言耸听。她要是不想结婚,为什么又答应人家了呢?”
“当时我也这么问她,她说,是因为他们谈恋爱已经谈得很长,到了一个‘要么结婚,要么分手’的阶段。其实我想可能两个人都有感觉吧,也都很怕会久而久之会失去对方,所以就一狠心结婚了。对了,你是怎么决定嫁给你老公的?”
“我 是怎么决定嫁给他的…”亚南的思绪回到一年多以前那个夏日的清晨,在去上海美国领事馆签证途中脏兮兮的火车上,在隆隆的火车声中,卫东突然向她求婚的情 景。当时,他们好像都很着急,卫东急着说出那句话,好像晚一秒钟唯恐没有机会了一样;而自己也没有经过怎么仔细考虑就接受了下来,仿佛一拿到美国签证就再 也没有别的麻烦。
“我 挺没出息的,方卫东也是家里人介绍的,当时他要到美国了,想着结了婚就能办陪读,就这样嫁给他啦。其它什么也没多想。” 亚南一面有点不好意思的说,一面努力的回想自己和卫东结婚的时候,有没有过那种觉得两个人不能相守的预感。想来想去,好像没有;她记得新婚之夜,曾经和卫 东为了二姐和陈健送的白金项链和卫东吵架,但那只是一点不愉快,过了也就算了,没有上升到让她对婚姻失望的程度。亚南觉得,何静嘴里那个女孩子那种在结婚 当天还在犹犹豫豫的心情,对自己而言,太浪漫了一点。从小到大,她的生活好像从来没有什么浪漫的余地:通常轮不到她去浪漫,等到终於有了一个机会,事情又 在开始之间就结束了,而且,结束得那么干净利索,像清晨的露水,在她看见之前就蒸发到空气里去,一点奢望都容不得她有。
“其实那样很好,不会东想西想的,弄得自己烦恼。” 何静想了想说。
亚南笑了,“你这样说,是在安慰我吧,你心里一定在想这个女孩子真可怜,对终身大事都不郑重考虑。”
何 静急忙摇手,“没有啊,我真的没有这么想。其实我觉得那可能就是人的第六感,通常你是感觉不到的,只有在可能有问题的时候,它才会出现。本来我不相信,不 过呢,后来自从我同学那件事情以后,我就很相信它了。所以,我觉得每个人在决定要不要结婚之前,应该好好问一问自己的第六感,到底应该不应该和这个人结 婚,甚至,到底应该不应该结婚。除非百分之一百确定,否则就不要轻易决定。”
“哎哟,和你做了这么久室友,我倒还没有发现,你居然还这么多愁善感。”
“我 是说正经的呀。你不记得西方人婚礼仪式上有一个步骤,就是牧师要大声问所有来参加婚礼的人‘如果今天在场的有人认为这两个人不应该结合,请现在就说出来, 否则永缄其口’吗?你不觉得他们在问问别人之前,首先应该问问自己吗?我觉得很多人结了婚又离婚,就是因为他们自己都不是很确信究竟应不应该结婚,结婚本 来就是一个错误,离婚不过是改正错误而已。”
“说 得很有道理,那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现在来问问自己,是不是犯了一个错误,然后考虑要不要跟我老公离婚?”一句玩笑话出口,亚南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孙皓。如果在 她结婚之前,把方卫东和孙皓放在一起,她恐怕会毫不犹豫的去挑后者。可是,那个时候只有方卫东一个人,等她终於遇见孙皓的时候,他已经属於另外一个女人。 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婚姻对於亚南来说,有点像在意大利餐馆里连蒙带猜的点了菜,等端上来发现其实并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可是碟子已经放在眼前,好吃不好吃 都要把它吃完了。眼看着人家碟子里的东西比自己的好吃,也不能去分一口。
“那倒不是,难道你没听说过‘结婚以前睁大眼睛,结了婚以后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呢,所以呢,这从另一角度说明了在结婚之前想想清楚是如何重要。”
“何静,你上辈子是做媒婆的吧?怎么这么罗哩八嗦?”
“才不是呢。我要是媒婆投胎,会这样苦口婆心教导众生结婚之前想想清楚?”
“可惜我已经结婚了,所以呢,拜托你找个别人去教导好了。对了,你去教导教导程嘉言好了,看他是不是会铸成大错,悬崖勒马还来得及来不及。”
“哼,我才不稀罕教导他呢,我只想看看他娶回来一个怎么样的天仙。”
“哇,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无缘无故,我吃他的醋干什么。”

第五十六章

何静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在吃程嘉言的醋,而且是干醋,是那种明明自己酸倒牙,跟人家却又无从讲起的醋。
眼看学期即将结束,程嘉言就要回国结婚了。这段日子,每次见到他,何静都莫名的期待会有什么奇迹发生,因而,临到分手而又没有奇迹发生的时候,她总是十分沮丧。 有时候,她发现程嘉言眼睛中也流露出一种掩藏不住的痛苦,但那往往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他又立刻回复到嘻嘻哈哈的神态,她便也只好强作镇定,把自己的情绪像掩饰罪行一样深深埋藏起来。
其 实很简单,她爱上了一个人,而那个人有女朋友。从小到大,何静都不喜欢跟人家去争,连上篮球课都懒得去抢球。她大学念的是财经,最喜欢读的却是清新出世的 明清小品文。所以,很多朋友都奇怪她怎么读了财经,“你这样的人在商场上怎么混”。她爱程嘉言,可是,一旦知道了他有女朋友,而且将要结婚,她便在心里挖 了一个深深的坑,竭尽所能把感情都藏进去,谁到不让知道。
可是,虽然她已经把和程嘉言之间的往事标上“绝密”,可是,在埋藏起来之前,她依然很想知道究竟自己在程嘉言心里是占了什么样一个地位。她明白这种想法有点可笑,明明不可能有结果的,知道了又如何呢?可是,她依然无可救药的想去了解他偶尔浮现出的痛苦眼神背后的东西。
这个星期六的聚餐,何静准备的格外尽心尽力,因为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程嘉言也早早来了,提着两个饭盒的红烧肘子,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来了?” 何静真有点恨自己,无论内心多大的波动,一看见他,总会不由自主的摆出那副大大方方、满不介意的样子。
“唉,我来了。” 程嘉言环顾一下四周,“亚南呢?”
“她还在办公室呢。这个人,明天就要走了,今天还那么用功。”
“噢,是这样。” 程嘉言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何静说,“你先坐吧。”
“要不,我来帮你吧。”
“我快弄好了,也没什么要帮忙的。你随便看看电视好了。”
程嘉言在沙发上坐下来,打开电视机转了几个台,都在放一些专门给家庭主妇看的肥皂剧,於是又把电视关上,转过头来,正好碰到何静的一双欲语还休的眼睛,在专注的望着他。
那一刻,两个人都好像被什么东西定住了,只是默默无言的对望着。空气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们之间流动着,看不见,也很难形容,却真实的存在着。
终於,程嘉言站起来,向厨房里的何静走过去。他不知道自己会说什么、做什么,可是,他依然向她走去。
何静攥紧了手里一块抹布。她专心、甚至有点贪心的看着嘉言的眼神 --又是那种蕴含着痛苦的眼神,心里涌起幸福的颤栗,嘉言会说什么呢?难道,这就是她一直在等待的所谓奇迹?假如真的发生,又怎么样呢?
他走到何静身边,咬着下嘴唇,想说点什么。就在这个当口,门开了,亚南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马夹袋进来,“嘉言,快来帮忙,累死我了! ”
嘉言噢了一声,转身向亚南走去,接过她手里的马夹袋,“这么重,什么东西?”
“放在学校办公桌里的,下个学期反正要换办公室,不如就拿回来算了。”
何静木木的站着,注视着嘉言的背影。刚才,他一定是有话要对我说,是什么呢?这个亚南,怎么这样煞风景呢?还是我和嘉言说来说去,到底没有缘分?
那顿饭,三个人都有点心不在焉:何静和嘉言逃避对方的眼光,亚南也显得有点疲倦,大家把桌上的菜吃个七七八八,拍着肚子好吃、尽兴,其实都不无勉强。
“我先回去了 -- 还有点东西没有整理。” 嘉言对亚南说,然后转过身,对何静笑笑,“何静,明天摆脱你了。”
“没问题。” 何静低着眼睛,还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嘉 言走了,亚南也一头扎进房间里整理明天要带的东西。何静在厨房里清洗杯盘碗碟。她看着嘉言刚才喝剩下来的半杯茶,心情无限怅惘。嘉言刚才那个眼神,已经明 明白白的告诉她,他的心里,其实是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的;然而,她不能确定,那一席,究竟是寸土寸金、还是可有可无。刚才,要是亚南不在紧要关头打岔,嘉言 应该就已经告诉了她吧;可是,要真的是那么重要的话,即使有人打岔,他也应该会找机会告诉她呀。
何静被自己铺天盖地的想法折磨着,一不当心,一个碟子掉到地上打碎了。
“怎么了?” 亚南从房间里冲出来。
“没什么,打了一个盘子。”
“有没有伤着你?” 亚南关心的问。
“没有。”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是不是哪门课拿了B?”
何静摇摇头,抿着嘴微笑,“我心情很好啊,明天这个时候,整个房子都是我一个人的了。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亚南被她逗乐了,“对啊,你要带个把哥哥弟弟回来过夜也没人看见。对了,你要是真的带人回来,不许他们碰我的洗头膏。”
“收拾你的去吧。你们两个真不愧是同学,都是临阵磨枪,明天要上飞机了,现在还在忙着整理东西。”

第五十七章

亚南回到房间,把自己往床上一摔,疲惫不堪的长长吁了口气。
今天下午,她在办公室整理好东西回家,路过化学系大楼的时候,她明明提醒自己不要往上看、不要往上看,却还是不可抑制的抬头去看那个窗口。三楼最左面的那个窗子,是孙皓的办公室。
那个窗口上,放着一大瓶液体洗手皂,旁边是一盆小小的仙人掌。从夏天到冬天,一成不变,连那瓶洗手皂都好像没有少了一点。她简直怀疑孙皓有没有用过。
她 从来没有去过孙皓的办公室,也从来没有去过他的家,她从这个小小的窗口窥探他的世界,虽然看不见什么,心里也觉得莫名的安慰。确切来说,她对孙皓所知甚 少,除了工作上的来往和那些让她感到尴尬又回味无穷的片刻,她并不知道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唯一知道的是,他是一个自己愿意为之花时间去接近、去 了解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从前遇到过一次,但是并不属於她;方卫东是那种一目了然、半个小时就能把他心肝肚肠都看个清清楚楚的男人;现在又碰到了他,可 是,已经太晚了。
她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抬头仰望着。寒假从昨天开始,校园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一辆车从她身后开过。
好像过了很久,亚南觉得肩上的包变得越来越沉重。正当她准备转身离开时,那个窗口突然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是孙皓,他一定是刚做完实验回来休息一下,手里还拿着一杯茶。他大概没有想到会这么戏剧化的看到亚南,一脸惊讶。亚南本能的想转身逃开,却像被什么东西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两个人,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隔着一层玻璃,目光却肆无忌惮的交融在一起,两个人的眼睛里都有很多话。突然,窗口的孙皓不见了。
半分钟后,他从大楼门口跑出来,一直跑到亚南的面前,气喘吁吁的停住了。
亚南垂下眼睛。刚才,隔了那么远的距离,她可以毫无畏惧的直视他的眼睛;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那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他的臂膀,她却害怕起来。
孙皓身上穿的还是那件黑色的“温暖牌” 毛衣,被宽阔的肩膀绷得紧紧的。他的胸膛微微起伏着,呼出一团团的白气。
突 然,他伸出手,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住她的手。她全身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把手收回来,只是放任他握着,心里浮起一种微微的、悲伤而绝望的感觉。她在电视剧 里看过许多这样的情节,都是女主人公抽出手,然后抽男主人公一个巴掌,转身跑掉。现在轮到自己,她却发现故事完全不是这样写。有些事情,自己心里再煎熬 、再沸腾,表面上也做不出什么来。
等孙皓终於把手放开,亚南把自己的手抽回来,发现上面沾满了汗水。过了几秒钟,她才反应过来,那是孙皓手上的汗。
她惊讶的抬头看看他。他有点不好意思,“对不起,我这个人…手汗很多。所以,我一般都不喜欢跟人家握手,怕人家以为我心虚,在出冷汗。”
“是这样啊?我正好相反,一到冬天,手就冰冷冰冷的。以前在家里,白天都要抱着热水袋。”
“是吗?” 孙皓挠挠头发,“那现在呢?”
“现在当然没有那么娇气了。”
一阵风吹来,孙皓轻轻的帮亚南拨开额前的乱发,“你明天就要走了吗?”
亚南点点头。
“那,我祝你一路顺风 -- 不对,是一路平安。” 他抱歉的笑笑。
“谢谢。祝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亚南转过身向前走,她可以感觉到孙皓投射过来热切的目光。每一次都是这样,明明觉得不应该,还是不由自主的希望他离自己近一点、再近一点。可是,等和他靠近到一定程度,又觉得两个人像是相反两极的磁铁,被对方弹开。
回到家里,和程嘉言、何静一起吃饭,亚南的耳朵却随时注意着电话。几个小时,电话没有响过。她心里微微有点失望,可是转念一想,就算孙皓真的打电话来,又能说什么呢?
她想了想,给卫东打了个电话,卫东那头背景好像很嘈杂,叽哩喳拉的。
“你在干什么?”
“噢,是我妈在放京戏。她怕自己到美国听不懂英语闲得慌,带了好多京戏的磁带。”
亚南问,“你妈会闲得慌?她不是帮小孙家看孩子吗?”
“那是白天,她每天晚上回来住,电视里放的都是英语,所以,她自己放录音带听。”
“她真是好兴致。” 亚南酸溜溜的说,“这下我跑去,也要天天晚上陪她听京剧了。”
“忍一忍吧,也就这一个寒假而已。”卫东放低声音,“其实我妈这个人,处久了,你会发现她很不错的。今天她还问我,明天要不要一起去接你呢。”
“你怎么说?”
“我当然所不用了,有我去接就好。”
亚南舒了一口气,虽然妈妈再三教诲她要把婆婆当作自己亲妈看待,她还是觉得最好能少见一面就少见一面。
和卫东打完电话以后,才放下话筒,没几分钟,铃声又响起。她想八成是卫东有什么话忘了交待,一把抓起话筒,“还有什么啊?”
可是那头却没有声音。她又“喂” 了几声,突然明白这个电话是另外一个人打来的。沉默了一会儿,对方挂上了。
是应该挂上了。他已经讲过“一路平安” ,她也道过“新年快乐”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第五十八章
第二天,何静开车送亚南和嘉言去机场。先把亚南送到国内航线大厅,然后,再送嘉言去机场另外一端的国际航线入口处。
“你下午几点的飞机?” 话刚问出口,她就笑了,因为,就在几分钟前,她刚刚问过这个问题。
“四点二十分。” 嘉言也笑了,可还是一本正经的回答了一遍。
“那到那边是什么时候呢?”
“到上海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三十分。”
“要飞二十多个小时啊?”
“没有啊,十几个小时而已。你忘了美国和中国本来就有十几个小时的时差?”
“对了。这样也好,你傍晚从这边上飞机,到了那边也是傍晚,正好睡觉,比较容易调时差。”
“是啊,这次机票买得挺巧的。”
“多少钱?”
“六百四十块,回程是开放的,又是直飞,很合算了。”
刚才亚南在的时候,三个人都很沉默。现在,就剩下他们,於是两个人不约而同的开始寻找话题讲一些不咸不淡的事情,唯恐出现冷场。
然而,终於还是把话题讲完了。国内大厅和国际大厅分别在机场的南北两端,中间不知什么原因还堵了好一会车。
何静把空调开大一点,“车里挺闷的。”
“对, 对,”嘉言附和着,松了松衬衫的领口。何静瞄了他一眼,觉得有点好笑:今天,程嘉言破天荒的西装笔挺还打着条领带,大概是穿不大惯西装,一路上都有点手足 无措,倒让何静有点想起那些在城里挣了一年辛苦钱、到了过年的时候打扮得山青水绿回家乡的民工。想到这里,她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是衣锦还乡啊?”
“不是,怕放在箱子里面压皱了,只好自己穿在身上。不过,” 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我衣架子不好,穿什么都不好看。”
“那你就一定要穿回去吗?难道你家里没有了吗?”
“有是有,不过都是旧的。我妈一定要我把这套带回去。这一套西装是我出国前我妈专门帮我买的,花了一千多块钱呢。那时候,傻乎乎的觉得既然到美国来,西装总归要准备一套好的;来了以后才发现,我们这种穷学生,几件T恤衫就对付了,美国人在正式场合是很讲究,可是,那种场合哪里轮得到我去。其实,我根本也穿不惯西装,这一次要不是结婚…”
程嘉言的声音在“结婚”两个字上嘎然止住,何静把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了一下,随后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何静淡淡的说,“你们恋爱很久了吧。”
“嗯,也不算,一年多一点吧。”
“能一直走到结婚,很不容易。”
“是啊,很不容易。”
何静和程嘉言发现,“结婚”这个话题,像是一个死胡同,一旦触及,他们便不知道怎么把它发展下去,只能相对无言。
何静把车开进国际出口的停车场,一二层都停满了车,他们一直开到第三层才找到位子。
嘉言说,“其实,你不用停的,刚才在大厅门口放我下去就可以了。”
“不要紧的,反正都是送。” 何静把车子的火熄了,调皮的摊开一只手掌,“拿钱来。”
嘉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这里的停车费是两块钱,该不该你付?”
“啊,那是当然。” 嘉言手忙脚乱的到西装口袋里去找零钱。
“不用啦,跟你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计较这个?”何静马上说,正在这时,一个小小的圆形黑盒子突然从嘉言上衣口袋里掉出来,一路滚到何静的脚边。
何静侧过身把盒子拣起来,轻轻的掸掉上面的灰尘,笑了笑,小声的问,“这一定是买给你女朋友的戒指吧。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 嘉言没想到那个首饰盒会这么不合时宜的掉出来,而且偏偏掉到何静的手里,只好硬着头皮这么说。
何静慢慢的掀开盖子,凝视着那颗玲珑剔透的钻石,和钻石下面那个细细的白金指环,“真漂亮,她一定会喜欢的。看不出你的眼光很不错呢。”
“哪里,是亚南帮着挑的,她的眼光好。”
何静继续端详着戒指,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眨动微微的颤着。嘉言和她离得很近,近到可以清晰的闻见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那种香气很独特,淡淡的、古雅的,若有若无,悠然飘过时,竟然好像还带着一丝欲语还休的忧郁。嘉言突然觉得这种香型和何静的气质再适合没有了。
有 时候,他很恨自己,明明心里念念不忘的想着一个人,每次真见到她却总是茫然失措,连手都不知该往哪里去摆。有时候,他又很恨何静,从认识以来,她一直都是 那么冷静,像一座海上的冰山,露出水面的永远只有极小的一部分。他曾经几次有冲动要向她当面表白自己的心事,临到头,她的平静 -- 平静得好像根本就不在意,总是像兜头的冰水把他的热情瞬间浇灭。
他正在出神,突然听见何静在不停的清嗓子。他问,“怎么了?”
“没什么,鼻子不舒服,可能是暖气开得太大了。” 何静压着嗓子说。
“那,给你这个。” 嘉言马上把纸巾盒递给她。
何静捂着鼻子说了声“谢谢” ,接过纸巾开始一张接一张的拿来擦鼻子。擦着擦着,突然呜咽起来。
“你,怎么了?” 程嘉言感到很诧异。
何静抬起头来,一脸的泪痕,深深的看着嘉言的眼睛,“嘉言,你真的想好了吗?难道,你保证真的不会后悔吗?”
第五十九章
何静用双手捂住脸,整个上本身扑在方向盘上,肩膀不停的抽搐着,像要把心也哭出来一样。
程嘉言怔怔的看着何静,突然,大梦初醒一样伸出手一把揽住何静的肩膀,把她整个人抱到自己的怀里。
“不要,不要这样啊。”何静挣扎了几下,想把嘉言推开,终於还是温顺的埋进他宽阔坚实的肩膀,像小女孩一样的抽泣着,“嘉言,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的…”
程嘉言把何静贴紧自己,紧到他可以清清楚楚的感受到她每一下的心跳 --每一下都牵动得他的心隐隐的痛。今天以前,他都以为何静是一座不会融化的冰山,而此刻,这座冰山已经被泪水淹没,所有的坚强都土崩瓦解。
他把嘴唇贴近她的发丝,轻轻的吻着她的耳轮,一边温柔的拍着她的肩膀。
终於,何静缓缓的从嘉言怀里抬起头来,一脸惊惶的说,“嘉言,我们怎么会这样…”
嘉言轻轻的用手指抹去何静光润的脸颊上滑下的一颗泪水,“我爱你。”这句话他想都没想就冲出喉咙。那一刻,他都惊讶自己怎么说得这么平静,好像他们已经相爱了很久,好像这句话已经早已是理所当然。
何静深深的看着嘉言的眼睛,渐渐的,她眼睛里的光彩黯淡了。她从嘉言怀里抽出身来,拢了一下纷乱的头发,“时间快到了,你走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嘉言愕然,“难道我们…”
“难道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何静凄然的说,伸手把嘉言的领带整理一下,“还能怎么样呢?”
“我们…我们总应该有办法的吧…”嘉言这时也完全恢复了理智,在何静的点点泪光中,他突然看到了在太平洋那边正忙着为他筹备婚礼的父母和已经订好新娘礼服的沈澜。他觉得自己像一架已经被编好程序的电动火车,只能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走,没有第二条路让他选择。
何静低下头,把右手握着的那个小黑盒子塞回嘉言的西装上衣口袋,再用力的按了一下,“这个,是你的。拿好,不要再掉了。掉了的话,拿什么去给人家。
“何静… ” 嘉言难过不已,“你刚才不是问我会不会后悔吗?我现在告诉你,我已经后悔了。” 他伸过手去,想抓住何静的手。
“难到你还不明白吗,有些事情,后悔也没用的呀。”何静把手缩进风衣口袋,“已经太晚了。错的是我,我本来就不应该问你那个问题的。本来就是,我有什么权利问你呢?”
“可是,我爱你。” 嘉言温柔而绝望的说。
“我知道。” 何静轻轻的抚摩着嘉言的右脸颊,“可是,你的飞机快要起飞了。”
“可是,难道你不爱我吗?”
“可是,现在说这个,你觉得还有意思吗?” 何静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嘉言。
“可是…”嘉言愣愣的不知该往下说什么,“可是,我爱你。”
两个人陷入了沉默,何静听见嘉言喃喃的说,“我想,应该有办法的吧…让我好好想想。”
她苦笑一下,“快走吧,你的飞机过几个小时就要起飞了。”
嘉 言看看表,不错,已经一点多了。他呆坐在那里,什么都想不了,也什么也做不了。刚才,曾经有一个短暂的瞬间,他的心被狂喜的浪潮淹没,他终於明明确确的知 道何静原来也是爱他的。然而,那个瞬间很快过去,余下的无数个问号:现在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呢?那无数个问号铺天盖地沾满了他的脑子,让他没有思考的 余地、也喘不过气来。
他木木的被何静推下车,从行李箱里拿了自己的行李,然后看着何静把车开走。
当那辆半旧的白色尼桑车亮着红灯消失在弯道口时,嘉言觉得自己的心像是千尺的海水,有一样什么东西“咚” 的一声掉了进去,一直往下沉、往下沉,他拼命的想把它捞上来,却怎么也捞不到。他知道那样东西已经深深的沉进他心的某个角落,可是说不上究竟是在哪里,也许,在未来的某年某月,它会被浪潮无意中冲上海滩。
就 这样了吗?飞机起飞的那一个刹那,嘉言惘然的想。好像,也只能这样了吧。他突然记起以前不知从哪里看来的一首诗,里面有一句是“人生何如不相逢”。他和何 静,或者他和沈澜,她们两个中的一个,假如从来没有和他相逢过,那该多好啊?真要那样,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左右为难和椎心刺骨。他想着想着,突然发现了一 个残酷的事实,如果真有一个选择,他会宁愿和沈澜从来没有相逢过。而事实上,他将飞回去和她结婚。
原来,那句话是对的,一个人最终结婚的对象,往往不是他真正所爱的。
可是,从头到尾,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没有什么人逼他啊;是他自己做出了那个决定,现在,也是他自己将为那个决定而抱悔终生。正因为没有任何人逼他,所以,他连个责怪的人也没有。
何静把车停在机场外面的高速公路边,她摇下驾驶座的窗玻璃,让寒风直接吹着她发烫得脸颊,一面凝望着蓝天里一架架的飞机。她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其实同一个时间,有很多架飞机等着起飞和降落,她根本分辨不出哪一架上面有程嘉言。
今天,简直是疯了,怎么会在嘉言面前那么失态呢?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对着一个即将结婚的男人毫无保留的流露感情,原来,潜意识里,她还是期待着会有什么奇迹发生。然而,当嘉言真的说了他爱她,却只是徒然让两个人都不知所措。到都到了机场,还能怎么样呢?
她看着空中缓缓上升、钻入云层的一架飞机 -- 就当它是嘉言乘的那架吧,轻轻的说,“嘉言,一路平安。”
第六十章
亚南托着行李箱,懒洋洋的顺着人流走出机场的走道。不知为什么,这一次的飞行,并不算太长,却好像感觉特别的累。
卫东看见她出来,立刻兴奋的迎了上来,“路上还顺利吧?”
亚南把箱子把手递给他,“还好,就是刚刚快到的时候碰到气流,颠簸得很厉害,吓了一大跳。”
“不要紧吧?”卫东关切的伸手过来揽住亚南的肩膀,“刚才飞机晚点,我去服务台问,他们也说这里上空有气流,飞机要在空中盘旋一阵子。”
卫东把手搭到亚南的肩膀上时,亚南突然感到一阵别扭,说不上怎么回事,就是有点不对劲。她有点不好意思,“不要嘛,这里这么多人。”
“有没有搞错,你是我老婆啊。再说,人家美国人开放着呢,刚才等你的时候,我旁边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大胖子。那女的,吓死人,胳膊总有我的大腿粗,大腿足有我的腰粗,还一屁股坐在那个男的身上。两个人一边对喂蛋糕一边亲来亲去,好笑死了。”
“我又不是美国人。” 亚南嘀咕一句,掩饰自己的心慌:才几个月的时间,为什么卫东的怀抱就变得那么陌生呢?
到家的时候,婆婆还没回来。亚南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懒洋洋的一句话都不想说,全身的骨头都好像要散架了一样。
“你妈呢?”
“还没回来呢,现在她现在天天八点到五点半在小孙家看孩子,一会儿也该回来了。不过,妈妈听说你今天回来,一大早起来,做了很多菜呢。你看看,都放在冰箱里。”卫东兴致勃勃的打开冰箱门,把冷藏柜里的菜拿出来,开始一样样放进微波炉里热。
“你妈倒是很有生意头脑,来探个亲还不误挣钱。” 亚南撇撇嘴,“她这样一个月挣多少呢?”
“三百块。”
亚南暗想,三百美元乘以八点三,就是两千五百多块,在国内相当于一个普通白领的月工资呢。在卫东家乡那边,差不多等於某些人家一年的收入。
“小孙本来还说可以包吃包住,她不愿意,说既然来了,就应该跟我们住在一起。我想也对,她现在早八点到晚五点半,时间到了就回家,干干净净;要是住在他家里,人家晚上要是有什么事情或者小孩子哭个不停,我妈妈总也不好意思不去帮把手。”
亚南听了,心里很不痛快。家里本来地方不大,住了三个人,更加拥挤。她看看客厅角落里那张小小的床垫,上面的被子胡乱叠了一下,枕头旁边散着几本卫东的参考书,看得出,这几天他一直睡在这张小床上。亚南冷笑一下,“你妈不会要我们两个挤那张小床吧?”
“怎么会呢。我妈早就说了,等你一来,就把房间让给我们,她睡这张小床。”
正说着话,门锁转开,卫东妈妈在外面扯着嗓子跟谁大声说着什么。
她一脚踏进来,看见亚南,尖尖的脸颊上立刻堆上了笑,“哎哟,是亚南啊,你已经来了呀!”
不知是不是因为冬天衣服穿得多,婆婆看上去比结婚那次见面要富态一点,身上是上面绣了菊花的墨绿色对襟棉袄,腿上却穿着卫东的厚厚灰色运动裤和耐克鞋,颇有点滑稽。
亚南和婆婆寒喧几句,卫东已经在厨房那边喊,“开饭了。”
吃饭的时候,亚南环顾饭桌,正当中是一大海碗红烧肉 --都是大块的红烧肉,每一块上面都连着肥肉和肉皮,一筷子夹起来还直往下滴油。旁边几碟也都是油汪汪的荤菜,满桌上竟然没有一样蔬菜。看上去唯一清淡一点、不带颜色的是砂锅里的山药炖鸡。
亚南夹起一块红烧肉,看着上面的肉皮和油,有点为难。卫东看在眼里,说“把肥肉给我吧,我喜欢吃。”
亚南正想把肥肉夹下来给卫东,婆婆在一边说,“唉呀,亚南你看你都这么瘦了,还不肯吃肥肉。女人,还是应该长胖一点的,这样旺家。”
亚南还是第一次听到胖女人旺家的理论,一下子想到,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对门张老师家里有那么一只大蜘蛛一样的太太,岂不是要旺得不行了?不由扑哧一声笑出来。
“你别笑,”婆婆一本正经的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胖乎乎的,一张脸圆得像柿子;后来都是因为嫁了那个没用的老头子,又生了你们几个,一直累死累活,才瘦成现在这样的。”
亚南打量着婆婆的脸,琢磨她那刀削似的两颊长成一个肉柿子是什么样子,琢磨了半天还是无法想像不出。不过,她想,就算婆婆曾经真的胖成一头猪,好像也未见她旺了家呀。
“还有啊,女人胖一点,生起孩子来比较容易。对了,亚南啊,你们结婚也有一年多了,这个生孩子,是不是也应该开始考虑起来了?” 婆婆喝了一口鸡汤,慢条斯理的问,可是语气却毫不含糊。
坏了,亚南心想。她这次来本来就有心理准备婆婆会提起这个话题,可是却没有料到会这么快。她看看卫东。
卫东插了进来,“妈,亚南还在读书呢。”
“女 人的事情,男人插什么嘴,”郑老太太白了儿子一眼,“我不是老古板,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读书是好事情,可是,卫东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两个都是妹妹,婚都算 是结了,可孩子生出来到底是姓人家的姓呀。那个老小,今年才十八岁,离结婚还有日子。你们老是不生,这让我什么时候才能抱上孙子呢?”
好像世界上所有的公公婆婆都对“抱孙子”十分热心,这一点亚南一直百思不解。陈健的父母其实也是心心念念的希望二姐快点生孩子。不过人家比较有涵养,面上不说;自己的婆婆可是逼上门来了。
第六十一章
晚上,等到婆婆在客厅的小床上已经发出轻微的鼾声,亚南关起房门,一面往脸上抹护肤霜,一面低声跟卫东抱怨,“你妈怎么这样,一见面就逼人家生孩子。开口闭口抱孙子抱孙子,我就不明白,这个抱孙子有什么特别的乐趣。她自己生了四个孩子,还没抱过瘾不成?”
卫东正靠着床沿垫着报纸剪脚指甲。他一边把剪下来的指甲撮成一堆顺势包起来像投篮一样扔进书桌旁边的废纸篓,一边说,“老人嘛,你也别太放在心上,敷衍一下也就可以了。”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有时候我这么想,咱们老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吧。”
“咱们怎么了?”
“我是说,咱们老这么分着,一年见不了几次面。”
“那你说怎么办呢?” 亚南回过头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逼视着卫东。
卫东被亚南盯得低下眼睛,有点不自在的说,“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想,你也未必就一定要读个博士吧?”
“什么意思?”
“我在想,其实,你是不是可以转成硕士,毕业以后再转到我们学校来念博士。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就可以在一起了。”
亚南看着他,冷冷的说,“你念的不就是硕士吗?为什么不能等毕业了到我那边去念博士?”
“这我不是在这边人头都混熟了吗?而且,读自己学校的博士,很多学分都可以免修。我要是换个环境,一切从头再来,八成要重修很多学分。麻烦着呢。”
“就是啊,你知道麻烦,为什么还要我这么干呢?我本来念的就是博士,你要我转硕士再转过来,我走多少弯路、浪费多少学分,你想过吗?”
“这我知道,可是,你到底是个女人啊。其实,就是真的不念博士,也没什么…”
亚南一听,心里明白这次婆婆来,一定已经给卫东吹了什么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嗓门也抬高了,“也没什么了不起,对不对?你现在这话说得真是现成,你以为你是谁?就凭你现在念这么个学位,挣这么点奖学金,就以为自己不可一世、可以养老婆了吗?”
“嘘,轻一点,别吵醒妈妈了。”
“吵醒她?哼,我还就要让她听见呢。”亚南说是这么说,声调还是低了下去,“我知道,你妈希望我生个孙子出来给她抱,对不对?可是,她老人家就不想想,噢,她抱着了孙子,高了兴了,我们拿什么去把孩子养大?现在我们有这条件吗?”
“就算我们没这个条件,也可以慢慢来嘛。你看这里那么多人,都是学生,像小孙他们,不是一个个都生了孩子吗?再说,妈妈也说了,将来我们要是真的没空带,可以送回国去,她帮着带。”
“免了吧,谢谢她。就算将来我们有了孩子我们自己带不了,我也宁愿送回去让我父母带。你们家那边条件那么差,小孩子都没人管,一天到晚让他在外面乱跑、玩泥巴,野死了。将来我的小孩要是变成那样,还不如不生呢。”
“唉,你怎么不讲理呀,”卫东不由也把声调拔高了两度,说话也有点结巴,“你、你,你怎么就知道我们老家那里小孩子没人管,一天到晚放在外面乱跑的?亚南,你说话要有根据啊。”
亚南噘起嘴,“我当然有根据啦。当初结婚的时候去你们家,你爸自己说的呀。他说有句话叫‘三岁看老’ ,你们兄弟姐妹四个小时候他老人家一个一个看过来,觉得就是你最有出息。为什么,因为你撒尿和泥巴的时候知道把它捏成一个一个小人的样子。” 她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出来,“你看看,你们那边小孩子就干这个!”
卫东虽然生气,也被她的口气逗笑了,“周亚南,撒尿和泥巴怎么了?你、你,你小时候就没有撒尿和过泥巴?我敢说没有,我还不信呢。”
“你别说,我还真没有。” 亚南梗着脖子神气的说。
“好,你没有算是你的损失。你、你,你没有和过泥巴,就不知道其中的乐趣!”
“噢,你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来啊?稀奇死了。我不跟你烦,反正我书是要读的,你要我不读呢,也可以,等你混到像二姐夫那样,我就乖乖待在家里。生孩子呢,你就告诉你妈,我们现阶段还不准备考虑。怕什么,我大姐也才刚刚怀上孩子啊。”
“好,好,” 卫东叹了口气,“听你的。我妈说我听老婆话,看来,还真是这样。”
亚南笑嘻嘻的揪住他的耳朵,“你不听老婆的话,还打算听谁的话呢?啊,你倒是说呀?” 揪得卫东一个劲讨饶。
突然,卫东一把抱住亚南的腰,猛然翻身,把亚南压在身下,气喘吁吁的在亚南耳边说,“老婆,想死我了,想死我了。” 一面伸过手来摸向亚南的乳房。
“唉,别 -- ” 亚南下意识的狠狠推了卫东一把。
“你,怎么了?”
“妈妈在隔壁呢。”
“不要紧,这个墙壁很隔音的。”
“那你别忘了用那个。” 结婚很久,亚南还是说不出“避孕套” 这三个字。
“你不是吃药的吗?”
“双重保险嘛。我可不想因为大了肚子而中途休学。”
“行。”卫东滚烫的双唇已经紧紧压住了亚南的嘴唇,双手抚摩着她的全身。亚南闭上眼睛,让自己跟随着卫东的节奏振动,像一只在波涛上漂流的小船。
刚才有一个刹那,她的脑海里竟然清晰的出现了另外一个人影,让她吓了一大跳。现在,那个人影已经渐行渐远,看不清楚了。可是,她知道,他并没有消失,只是躲藏在什么地方,不知在什么时候,一定又会不期而至,用一种充满了忧伤的眼神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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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里有歌”写到这里为止,如果您有意续写,请随意。谢谢。

作者:温莎林海归茶馆 发贴, 来自【海归网】 http://www.haiguine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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