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日云
金教授所讲的是个常识性的问题，但是在我们这里，许多常识都被颠倒了。我们的教育使国人带着深度的文化有色眼镜，甚至是意识形态的哈哈镜认识西方。在这面哈哈镜中，也映射出被扭曲了的我们自己。

我在美国的时候就遇见过这样的中国学生，也是讲什么中国五千年和美国二百年，不过说得更生动，说在我们创造辉煌的文明时，你们还在树上爬呢!你们有什么资格对我们指手画脚呢？我在国内一次会上，听到一位美国名牌大学培养出来的博士—-也是国内著名大学的教授—-也讲过类似的话，但他说这是一个哈佛教授讲的。美国佬也这么说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我在不同场合，包括课堂上，也像金教授那样阐述过这个问题。我的说法是：这是在偷换概念，将文明的历史与一个政治国家的历史进行比较。美国是西方移民建立的，他们传承的是历史悠久的西方文明。就像我们的一些边疆地区，开化得非常晚，但那里的大多数居民是中原早期开发地区的移民。最初登上北美土地的那些欧洲人不是刚从树上爬下来，而是乘坐着五月花号那样的帆船横跨大西洋而来。在他们身上，承载着四千年西方文明的遗产。看看二百年前他们制定的宪法，那就是从古典希腊城邦时代直到18世纪西方政治智慧的结晶。

至于美国是否有资格对我们提出一些忠告（反感者就说是指手画脚），那要看我们是否想搞现代化。如果我们想学某些印第安人、吉普赛人、阿米希人，拒绝现代化，我们就不需要美国人对我们“指手画脚”。如果我们还想搞现代化，那么我们就应该明白，虽然我们有悠久的文明，但那是农业文明，而现代化是工业文明和信息时代的文明。对于前者的创造，美国居功至伟；而对于后者，美国是创始者，领先者。所以，美国虽然是年轻的国家，但却是最古老的现代文明。我们虽然有悠久的古代文明，但对于现代文明，我们是后来者，是学生。我们已经向他们学习很多，还有更多的东西需要学习。

不过我还有更进一步的论证。即所谓的中国五千年文明是宣传，不是真实的历史。所谓文明是有公认标准的。就是出现文字（不是象形符号）、青铜器、城市或国家，按公认的标准，中华文明的历史也就是3500年左右。从商代算起。夏朝是一种传说，目前还没有充分的考古发现和文献记载的根据。当然，我们也不时会听到一些考古学家宣布，他们又将中华文明的历史上推了多少年。不过他们的研究动机就让人对其宣布的成果产生怀疑。我们常说的五千年中华文明是从三皇五帝算起的，因为算到夏朝，也不过四千年。在我们的历史年表上，五帝每个在位约一百年。这样才勉强拉出个打了折扣的五千年。实际上，所谓五千年文明是指人类五千年文明，古代美索不达米亚和埃及大约五千到五千五百年，古印度和米诺斯文明大约四千到四千五百年，中国大约三千五百年。我们这里又一次偷换概念，将指称人类文明的五千年安到中国身上。

在古代几个重要文明中，中华文明是相对后起比较年青的一个。比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埃及文明晚二千年，比西方文明（米诺斯文明）要晚大约一千年。但西方文明是第二代文明，因为它是在继承西亚和埃及文明的基础上形成的。而中华文明属于第一代，是从新石器时代直接成长出来的。如果我们的民族主义者想找到一点自豪感，可以说，我们是你们的叔叔，不过这侄子却长我们一千岁。

如果将美国视为西方的一个亚文明，这个亚文明也不止二百年，而是近四百年。美国文明应该从弗吉尼亚第一个殖民点建立和“五月花号”在普利茅茨登陆算起。这批船民乘坐着当时最先进的帆船，靠着最先进的航海技术，怀揣着《圣经》来到北美大陆的。不是刚从树上爬下来的，那浩瀚的大西洋岂是猴子能爬得过来的？“五月花号”船民登陆十几年，就在附近创办了哈佛大学。所以有“先有哈佛，后有美国”之说。

我们对西方文明的偏见还有很多，我在这里教书，不得不面对在学生头脑中根深蒂固的大量偏见。

比如，说中国古代比西方发达，西方只是近几百年才超过了中国。其实，在历史上大部分时期，西方文明的发展水平都高于中国。（附上一个讲课时的幻灯片，不过上传时文字丢了。那个曲线是西方，平直的线是中国，两者并在一起表示历史不同时期发展水平高低。） 米诺斯文明修建起宏伟瑰丽的宫殿和创造出美伦美奂的壁画时，相当于我们的夏朝，但我们的夏朝到今天也没有挖出像样的东西来。大约在西方历史的两个“黑暗时期”（Dark Ages），即公元前12—8世纪，公元5—10世纪，中华文明的发展水平高于西方。但这两个时期都是蛮族入侵，打断了西方文明的正常发展进程以至出现大倒退的时期。

要多说几句的话，西方文明有一大特征，就是飞跃式发展。有人说希腊文明不是逐渐成长的，而是燃烧着喷发出来的。并且，根据我的理解，只有西方文明才有可能发展成现代文明，其它文明都不可能。它的传统文明就指向现代文明，而其它文明都不可能自发地走向现代文明。所以传统西方文化是前现代的、准现代的，而其它传统文明是非现代的、反现代的。

还有一种说法，似乎西方文明或基督教文明本性上就具有扩张性、侵略性。证据之一就是十字军。其实，在十字军之前和之后，是伊斯兰教的大肆扩张，十字军是基督教面对伊斯兰教扩张的一个自卫性行为，所谓收复失地。基督教在罗马帝国时期有五个大主教区，其中四个半都被伊斯兰教夺去了，只剩下一个罗马大主教区，也被伊斯兰教占了一大部分。那几百年中，基督教处于被动的守势，东西南三面受到伊斯兰教的攻击。西亚丢了，北非丢了，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受到侵扰，伊比利亚半岛被占了几百年，连巴黎也差点让穆斯林占去。十字军帮助东方的基督徒兄弟抵抗伊斯兰教进攻，结果也没达到目的，伊斯兰教在东部仍在扩张，直到15世纪占领了巴尔干半岛进入南欧。可十字军在我们的教科书中，却落下侵略扩张的骂名，成为西方人历史上的一个污点。

这样的例子很多。可悲的是，我们只能一点点向学生讲解真实的历史，但伪造的历史铺天盖地而来，无所不在。我们的零售无法与人家的批发竞争。这种宣传教育能够使人成为者（非理性、不合逻辑、漠视常识），成为心理的疾患者（偏执、情感支持观察和判断）。这就是为什么我在以前的文章中强调，这种宣传教育，对于一批心理不健康、人格不健全的民族主义者的出现负有主要责任。